残雪皑皑晓日红,寒山颜色旧时同。断魂何处问飞蓬。 地转天旋千万劫,人间只此一回逢。当时何似莫匆匆。
范睢者,魏人也,字叔。游说诸侯,欲事魏王,家贫无以自资,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。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,范睢从。留数月,未得报。齐襄王闻睢辩口,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,睢辞谢不敢受。须贾知之,大怒,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,故得此馈,令睢受其牛酒,还其金。既归,心怒睢,以告魏相。魏相,魏之诸公子,曰魏齐。魏齐大怒,使舍人笞击睢,折胁摺齿。睢详死,即卷以箦,置厕中。宾客饮者醉,更溺睢,故僇辱以惩后,令无妄言者。睢从箦中谓守者曰:“公能出我,我必厚谢公。”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。魏齐醉,曰:“可矣。”范睢得出。后魏齐悔,复召求之。魏人郑安平闻之,乃遂操范睢亡,伏匿,更名姓曰张禄。 当此时,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。郑安平诈为卒,侍王稽。王稽问:“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?”郑安平曰:“臣里中有张禄先生,欲见君,言天下事。其人有仇,不敢昼见。”王稽曰:“夜与俱来。”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。语未究,王稽知范睢贤,谓曰:“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。”与私约而去。 王稽辞魏去,过载范睢入秦。至湖,望见车骑从西来。范睢曰:“彼来者为谁?”王稽曰:“秦相穰侯东行县邑。”范睢曰:“吾闻穰侯专秦权,恶内诸侯客,此恐辱我,我宁且匿车中。”有顷,穰侯果至,劳王稽,因立车而语曰:“关东有何变?”曰:“无有。”又谓王稽曰:“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?无益,徒乱人国耳。”王稽曰:“不敢。”即别去。范睢曰:“吾闻穰侯智士也,其见事迟,乡者疑车中有人,忘索之。”于是范睢下车走,曰:“此必悔之。”行十馀里,果使骑还索车中,无客,乃已。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。 已报使,因言曰:“魏有张禄先生,天下辩士也。曰‘秦王之国危于累卵,得臣则安。然不可以书传也’。臣故载来。”秦王弗信,使舍食草具。待命岁馀。 当是时,昭王已立三十六年。南拔楚之鄢郢,楚怀王幽死于秦。秦东破齐。湣王尝称帝,后去之。数困三晋。厌天下辩士,无所信。 穰侯,华阳君,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;而泾阳君、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。穰侯相,三人者更将,有封邑,以太后故,私家富重于王室。及穰侯为秦将,且欲越韩、魏而伐齐纲寿,欲以广其陶封。范睢乃上书曰: 臣闻明主立政,有功者不得不赏,有能者不得不官,劳大者其禄厚,功多者其爵尊,能治众者其官大。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,有能者亦不得蔽隐。使以臣之言为可,原行而益利其道;以臣之言为不可,久留臣无为也。语曰:“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;明主则不然,赏必加于有功,而刑必断于有罪。”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,而要不足以待斧钺,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!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,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? 且臣闻周有砥砨,宋有结绿,梁有县藜,楚有和朴,此四宝者,土之所生,良工之所失也,而为天下名器。然则圣王之所弃者,独不足以厚国家乎?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,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。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,何也?为其割荣也。良医知病人之死生,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,利则行之,害则舍之,疑则少尝之,虽舜禹复生,弗能改已。语之至者,臣不敢载之于书,其浅者又不足听也。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?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?自非然者,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,望见颜色。一语无效,请伏斧质。 于是秦昭王大说,乃谢王稽,使以传车召范睢。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,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。王来而宦者怒,逐之,曰:“王至!”范睢缪为曰:“秦安得王?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。”欲以感怒昭王。昭王至,闻其与宦者争言,遂延迎,谢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,会义渠之事急,寡人旦暮自请太后;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受命。窃闵然不敏,敬执宾主之礼。”范睢辞让。是日观范睢之见者,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。 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。秦王跽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有间,秦王复跽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秦王跽曰:“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?”范睢曰:“非敢然也。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。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。今臣羁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,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。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。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。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不敢避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。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,三王之仁焉而死,五伯之贤焉而死,乌获、任鄙之力焉而死,成荆、孟贲、王庆忌、夏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原也,臣又何患哉!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,夜行昼伏,至於陵水,无以餬其口,行蒲伏,稽首肉袒,鼓腹吹篪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闾为伯。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之说行也,臣又何忧?箕子、接舆漆身为厉,被发为狂,无益于主。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,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有何耻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,因以是杜口裹足,莫肯乡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于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阿保之手,终身迷惑,无与昭奸。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,此臣之所恐耳。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不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是臣死贤于生。”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辟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辱至于此,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。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是天所以幸先王,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柰何而言若是!事无小大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原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”范睢拜,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:“大王之国,四塞以为固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带泾、渭,右陇、蜀,左关、阪,奋击百万,战车千乘,利则出攻,不利则入守,此王者之地也。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,此王者之民也。王并此二者而有之。夫以秦卒之勇,车骑之众,以治诸侯,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,霸王之业可致也,而群臣莫当其位。至今闭关十五年,不敢窥兵于山东者,是穰侯为秦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”秦王跽曰:“寡人原闻失计。” 然左右多窃听者,范睢恐,未敢言内,先言外事,以观秦王之俯仰。因进曰:“夫穰侯越韩、魏而攻齐纲寿,非计也。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,多出师则害于秦。臣意王之计,欲少出师而悉韩、魏之兵也,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亲也,越人之国而攻,可乎?其于计疏矣。且昔齐湣王南攻楚,破军杀将,再辟地千里,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,岂不欲得地哉,形势不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弊,君臣之不和也,兴兵而伐齐,大破之。士辱兵顿,皆咎其王,曰:‘谁为此计者乎?’王曰:‘文子为之。’大臣作乱,文子出走。攻齐所以大破者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释此而远攻,不亦缪乎!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,赵独吞之,功成名立而利附焉,天下莫之能害也。今夫韩、魏,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,王其欲霸,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楚彊则附赵,赵彊则附楚,楚、赵皆附,齐必惧矣。齐惧,必卑辞重币以事秦。齐附而韩、魏因可虏也。”昭王曰:“吾欲亲魏久矣,而魏多变之国也,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柰何?”对曰:“王卑词重币以事之;不可,则割地而赂之;不可,因举兵而伐之。”王曰:“寡人敬闻命矣。”乃拜范睢为客卿,谋兵事。卒听范睢谋,使五大夫绾伐魏,拔怀。后二岁,拔邢丘。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:“秦韩之地形,相错如绣。秦之有韩也,譬如木之有蠹也,人之有心腹之病也。天下无变则已,天下有变,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?王不如收韩。”昭王曰:“吾固欲收韩,韩不听,为之柰何?”对曰:“韩安得无听乎?王下兵而攻荥阳,则巩、成皋之道不通;北断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师不下。王一兴兵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。夫韩见必亡,安得不听乎?若韩听,而霸事因可虑矣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且欲发使于韩。 范睢日益亲,复说用数年矣,因请间说曰:“臣居山东时,闻齐之有田文,不闻其有王也;闻秦之有太后、穰侯、华阳、高陵、泾阳,不闻其有王也。夫擅国之谓王,能利害之谓王,制杀生之威之谓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顾,穰侯出使不报,华阳、泾阳等击断无讳,高陵进退不请。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贵者下,乃所谓无王也。然则权安得不倾,令安得从王出乎?臣闻善治国者,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。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决制于诸侯,剖符于天下,政适伐国,莫敢不听。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,国弊御于诸侯;战败则结怨于百姓,而祸归于社稷。诗曰‘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国,尊其臣者卑其主’。崔杼、淖齿管齐,射王股,擢王筋,县之于庙梁,宿昔而死。李兑管赵,囚主父于沙丘,百日而饿死。今臣闻秦太后、穰侯用事,高陵、华阳、泾阳佐之,卒无秦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也。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,君专授政,纵酒驰骋弋猎,不听政事。其所授者,妒贤嫉能,御下蔽上,以成其私,不为主计,而主不觉悟,故失其国。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,下及王左右,无非相国之人者。见王独立于朝,臣窃为王恐,万世之后,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。”昭王闻之大惧,曰:“善。”于是废太后,逐穰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阳君于关外。秦王乃拜范睢为相。收穰侯之印,使归陶,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,千乘有馀。到关,关阅其宝器,宝器珍怪多于王室。 秦封范睢以应,号为应侯。当是时,秦昭王四十一年也。 范睢既相秦,秦号曰张禄,而魏不知,以为范睢已死久矣。魏闻秦且东伐韩、魏,魏使须贾于秦。范睢闻之,为微行,敝衣间步之邸,见须贾。须贾见之而惊曰:“范叔固无恙乎!”范睢曰:“然。”须贾笑曰:“范叔有说于秦邪?”曰:“不也。睢前日得过于魏相,故亡逃至此,安敢说乎!”须贾曰:“今叔何事?”范睢曰“臣为人庸赁。”须贾意哀之,留与坐饮食,曰:“范叔一寒如此哉!”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。须贾因问曰:“秦相张君,公知之乎?吾闻幸于王,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。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。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?”范睢曰:“主人翁习知之。唯睢亦得谒,睢请为见君于张君。”须贾曰:“吾马病,车轴折,非大车驷马,吾固不出。”范睢曰:“原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。”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,为须贾御之,入秦相府。府中望见,有识者皆避匿。须贾怪之。至相舍门,谓须贾曰:“待我,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。”须贾待门下,持车良久,问门下曰:“范叔不出,何也?”门下曰:“无范叔。”须贾曰:“乡者与我载而入者。”门下曰:“乃吾相张君也。”须贾大惊,自知见卖,乃肉袒行,因门下人谢罪。于是范睢盛帷帐,待者甚众,见之。须贾顿首言死罪,曰:“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,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,不敢复与天下之事。贾有汤镬之罪,请自屏于胡貉之地,唯君死生之!”范睢曰:“汝罪有几?”曰:“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,尚未足。”范睢曰:“汝罪有三耳。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,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,包胥辞不受,为丘墓之寄于荆也。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,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,公之罪一也。当魏齐辱我于厕中,公不止,罪二也。更醉而溺我,公其何忍乎?罪三矣。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,以綈袍恋恋,有故人之意,故释公。”乃谢罢。入言之昭王,罢归须贾。 须贾辞于范睢,范睢大供具,尽请诸侯使,与坐堂上,食饮甚设。而坐须贾于堂下,置豆其前,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。数曰:“为我告魏王,急持魏齐头来!不然者,我且屠大梁。”须贾归,以告魏齐。魏齐恐,亡走赵。匿平原君所。 范睢既相,王稽谓范睢曰:“事有不可知者三,有不柰何者亦三。宫车一日晏驾,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。君卒然捐馆舍,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。使臣卒然填沟壑,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。宫车一日晏驾,君虽恨于臣,无可柰何。君卒然捐馆舍,君虽恨于臣,亦无可柰何。使臣卒然填沟壑,君虽恨于臣,亦无可柰何。”范睢不怿,乃入言于王曰:“非王稽之忠,莫能内臣于函谷关;非大王之贤圣,莫能贵臣。今臣官至于相,爵在列侯,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,非其内臣之意也。”昭王召王稽,拜为河东守,三岁不上计。又任郑安平,昭王以为将军。范睢于是散家财物,尽以报所尝困戹者。一饭之德必偿,睚眦之怨必报。 范睢相秦二年,秦昭王之四十二年,东伐韩少曲、高平,拔之。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,欲为范睢必报其仇,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;“寡人闻君之高义,原与君为布衣之友,君幸过寡人,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。”平原君畏秦,且以为然,而入秦见昭王。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,昭王谓平原君曰:“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,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,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。范君之仇在君之家,原使人归取其头来;不然,吾不出君于关。”平原君曰:“贵而为交者,为贱也;富而为交者,为贫也。夫魏齐者,胜之友也,在,固不出也,今又不在臣所。”昭王乃遗赵王书曰:“王之弟在秦,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。王使人疾持其头来;不然,吾举兵而伐赵,又不出王之弟于关。”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,急,魏齐夜亡出,见赵相虞卿。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,乃解其相印,与魏齐亡,间行,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,乃复走大梁,欲因信陵君以走楚。信陵君闻之,畏秦,犹豫未肯见,曰:“虞卿何如人也?”时侯嬴在旁,曰:“人固未易知,知人亦未易也。夫虞卿蹑屩檐簦,一见赵王,赐白璧一双,黄金百镒;再见,拜为上卿;三见,卒受相印,封万户侯。当此之时,天下争知之。夫魏齐穷困过虞卿,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,解相印,捐万户侯而间行。急士之穷而归公子,公子曰‘何如人’。人固不易知,知人亦未易也!”信陵君大惭,驾如野迎之。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,怒而自刭。赵王闻之,卒取其头予秦。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。 昭王四十三年,秦攻韩汾陉,拔之,因城河上广武。 后五年,昭王用应侯谋,纵反间卖赵,赵以其故,令马服子代廉颇将。秦大破赵于长平,遂围邯郸。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,言而杀之。任郑安平,使击赵。郑安平为赵所围,急,以兵二万人降赵。应侯席请罪。秦之法,任人而所任不善者,各以其罪罪之。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。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,乃下令国中:“有敢言郑安平事者,以其罪罪之。”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,以顺适其意。后二岁,王稽为河东守,与诸侯通,坐法诛。而应侯日益以不怿。 昭王临朝叹息,应侯进曰:“臣闻‘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’。今大王中朝而忧,臣敢请其罪。”昭王曰:“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。夫铁剑利则士勇,倡优拙则思虑远。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,吾恐楚之图秦也。夫物不素具,不可以应卒,今武安君既死,而郑安平等畔,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,吾是以忧。”欲以激励应侯。应侯惧,不知所出。蔡泽闻之,往入秦也。 蔡泽者,燕人也。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,不遇。而从唐举相,曰:“吾闻先生相李兑,曰‘百日之内持国秉’,有之乎?”曰:“有之。”曰:“若臣者何如?”唐举孰视而笑曰:“先生曷鼻,巨肩,魋颜,蹙齃,膝挛。吾闻圣人不相,殆先生乎?”蔡泽知唐举戏之,乃曰:“富贵吾所自有,吾所不知者寿也,原闻之。”唐举曰:“先生之寿,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。”蔡泽笑谢而去,谓其御者曰:“吾持粱刺齿肥,跃马疾驱,怀黄金之印,结紫绶于要,揖让人主之前,食肉富贵,四十三年足矣。”去之赵,见逐。之韩、魏,遇夺釜鬲于涂。闻应侯任郑安平、王稽皆负重罪于秦,应侯内惭,蔡泽乃西入秦。 将见昭王,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:“燕客蔡泽,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。彼一见秦王,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。”应侯闻,曰:“五帝三代之事,百家之说,吾既知之,众口之辩,吾皆摧之,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?”使人召蔡泽。蔡泽入,则揖应。应侯固不快,及见之,又倨,应侯因让之曰:“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,宁有之乎?”对曰:“然。”应侯曰:“请闻其说。”蔡泽曰:“吁,君何见之晚也!夫四时之序,成功者去。夫人生百体坚强,手足便利,耳目聪明而心圣智,岂非士之原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蔡泽曰:“质仁秉义,行道施德,得志于天下,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,皆原以为君王,岂不辩智之期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蔡泽复曰:“富贵显荣,成理万物,使各得其所;性命寿长,终其天年而不夭伤;天下继其统,守其业,传之无穷;名实纯粹,泽流千里,世世称之而无绝,与天地终始: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 蔡泽曰:“若夫秦之商君,楚之吴起,越之大夫种,其卒然亦可原与?”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,复谬曰:“何为不可?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,极身无贰虑,尽公而不顾私;设刀锯以禁奸邪,信赏罚以致治;披腹心,示情素,蒙怨咎,欺旧友,夺魏公子卬,安秦社稷,利百姓,卒为秦禽将破敌,攘地千里。吴起之事悼王也,使私不得害公,谗不得蔽忠,言不取苟合,行不取苟容,不为危易行,行义不辟难,然为霸主强国,不辞祸凶。大夫种之事越王也,主虽困辱,悉忠而不解,主虽绝亡,尽能而弗离,成功而弗矜,贵富而不骄怠。若此三子者,固义之至也,忠之节也。是故君子以义死难,视死如归;生而辱不如死而荣。士固有杀身以成名,虽义之所在,虽死无所恨。何为不可哉?” 蔡泽曰:“主圣臣贤,天下之盛福也;君明臣直,国之福也;父慈子孝,夫信妻贞,家之福也。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,子胥智而不能完吴,申生孝而晋国乱。是皆有忠臣孝子,而国家灭乱者,何也?无明君贤父以听之,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。今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之为人臣,是也;其君,非也。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,岂慕不遇世死乎?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,是微子不足仁,孔子不足圣,管仲不足大也。夫人之立功,岂不期于成全邪?身与名俱全者,上也。名可法而身死者,其次也。名在僇辱而身全者,下也。”于是应侯称善。 蔡泽少得间,因曰:“夫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,闳夭事文王,周公辅成王也,岂不亦忠圣乎?以君臣论之,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、周公哉?”应侯曰:“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弗若也。”蔡泽曰:“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,惇厚旧故,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,义不倍功臣,孰与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乎?”应侯曰:“未知何如也。”蔡泽曰:“今主亲忠臣,不过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,君之设智,能为主安危修政,治乱彊兵,批患折难,广地殖穀,富国足家,彊主,尊社稷,显宗庙,天下莫敢欺犯其主,主之威盖震海内,功彰万里之外,声名光辉传于千世,君孰与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?”应侯曰:“不若。”蔡泽曰:“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、悼王、句践,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然而君之禄位贵盛,私家之富过于三子,而身不退者,恐患之甚于三子,窃为君危之。语曰‘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’。物盛则衰,天地之常数也。进退盈缩,与时变化,圣人之常道也。故‘国有道则仕,国无道则隐’。圣人曰‘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’。‘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’。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,意欲至矣,而无变计,窃为君不取也。且夫翠、鹄、犀、象,其处势非不远死也,而所以死者,惑于饵也。苏秦、智伯之智,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,而所以死者,惑于贪利不止也。是以圣人制礼节欲,取于民有度,使之以时,用之有止,故志不溢,行不骄,常与道俱而不失,故天下承而不绝。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至于葵丘之会,有骄矜之志,畔者九国。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,勇彊以轻诸侯,陵齐晋,故遂以杀身亡国。夏育、太史噭叱呼骇三军,然而身死于庸夫。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,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。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,禁奸本,尊爵必赏,有罪必罚,平权衡,正度量,调轻重,决裂阡陌,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,劝民耕农利土,一室无二事,力田稸积,习战陈之事,是以兵动而地广,兵休而国富,故秦无敌于天下,立威诸侯,成秦国之业。功已成矣,而遂以车裂。楚地方数千里,持戟百万,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,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,再战南并蜀汉。又越韩、魏而攻彊赵,北阬马服,诛屠四十馀万之众,尽之于长平之下,流血成川,沸声若雷,遂入围邯郸,使秦有帝业。楚、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,自是之后,楚、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,白起之势也。身所服者七十馀城,功已成矣,而遂赐剑死于杜邮。吴起为楚悼王立法,卑减大臣之威重,罢无能,废无用,损不急之官,塞私门之请,一楚国之俗,禁游客之民,精耕战之士,南收杨越,北并陈、蔡,破横散从,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,禁朋党以励百姓,定楚国之政,兵震天下,威服诸侯。功已成矣,而卒枝解。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,免会稽之危,以亡为存,因辱为荣,垦草入邑,辟地殖穀,率四方之士,专上下之力,辅句践之贤,报夫差之雠,卒擒劲吴。令越成霸。功已彰而信矣,句践终负而杀之。此四子者,功成不去,祸至于此。此所谓信而不能诎,往而不能返者也。范蠡知之,超然辟世,长为陶朱公。君独不观夫博者乎?或欲大投,或欲分功,此皆君之所明知也。今君相秦,计不下席,谋不出廊庙,坐制诸侯,利施三川,以实宜阳,决羊肠之险,塞太行之道,又斩范、中行之涂,六国不得合从,栈道千里,通于蜀汉,使天下皆畏秦,秦之欲得矣,君之功极矣,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。如是而不退,则商君、白公、吴起、大夫种是也。吾闻之,‘鉴于水者见面之容,鉴于人者知吉与凶’。书曰‘成功之下,不可久处’。四子之祸,君何居焉?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,让贤者而授之,退而岩居川观,必有伯夷之廉,长为应侯。世世称孤,而有许由、延陵季子之让,乔松之寿,孰与以祸终哉?即君何居焉?忍不能自离,疑不能自决,必有四子之祸矣。易曰‘亢龙有悔’,此言上而不能下,信而不能诎,往而不能自返者也。原君孰计之!”应侯曰:“善。吾闻‘欲而不知,失其所以欲;有而不知,失其所以有’。先生幸教,睢敬受命。’于是乃延入坐,为上客。 后数日,入朝,言于秦昭王曰:“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,其人辩士,明于三王之事,五伯之业,世俗之变,足以寄秦国之政。臣之见人甚众,莫及,臣不如也。臣敢以闻。”秦昭王召见,与语,大说之,拜为客卿。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。昭王彊起应侯,应侯遂称病笃。范睢免相,昭王新说蔡泽计画,遂拜为秦相,东收周室。 蔡泽相秦数月,人或恶之,惧诛,乃谢病归相印,号为纲成君。居秦十馀年,事昭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。卒事始皇帝,为秦使于燕,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。 太史公曰:韩子称“长袖善舞,多钱善贾”,信哉是言也!范睢、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,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,非计策之拙,所为说力少也。及二人羁旅入秦,继踵取卿相,垂功于天下者,固强弱之势异也。然士亦有偶合,贤者多如此二子,不得尽意,岂可胜道哉!然二子不困戹,恶能激乎?
春申君者,楚人也,名歇,姓黄氏。游学博闻,事楚顷襄王。顷襄王以歇为辩,使于秦。秦昭王使白起攻韩、魏,败之于华阳,禽魏将芒卯,韩、魏服而事秦。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、魏共伐楚,未行,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,闻秦之计。当是之时,秦已前使白起攻楚,取巫、黔中之郡,拔鄢郢,东至竟陵,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。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,遂见欺,留死于秦。顷襄王,其子也,秦轻之,恐壹举兵而灭楚。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: 天下莫彊于秦、楚。今闻大王欲伐楚,此犹两虎相与斗。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请言其说:臣闻物至则反,冬夏是也;致至则危,累釭是也。今大国之地,遍天下有其二垂,此从生民已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先帝文王、庄王之身,三世不妄接地于齐,以绝从亲之要。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,盛桥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,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。王可谓能矣。王又举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门,举河内,拔燕、酸枣、虚、桃,入邢,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。王之功亦多矣。王休甲息众,二年而后复之;又并蒲、衍、首、垣,以临仁、平丘,黄、济阳婴城而魏氏服;王又割濮之北,注齐秦之要,绝楚赵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。王之威亦单矣。 王若能持功守威,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,使无后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王若负人徒之众,仗兵革之彊,乘毁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其有后患也。诗曰“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”。易曰“狐涉水,濡其尾”。此言始之易,终之难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,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。此二国者,非无大功也,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。吴之信越也,从而伐齐,既胜齐人于艾陵,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。智氏之信韩、魏也,从而伐赵,攻晋阳城,胜有日矣,韩、魏叛之,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,而忘毁楚之彊韩、魏也,臣为王虑而不取也。 诗曰“大武远宅而不涉”。从此观之,楚国,援也;邻国,敌也。诗云“趯趯毚免,还犬获之。他人有心,余忖度之”。今王中道而信韩、魏之善王也,此正吴之信越也。臣闻之,敌不可假,时不可失。臣恐韩、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。何则?王无重世之德于韩、魏,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韩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。本国残,社稷坏,宗庙毁。刳腹绝肠,折颈摺颐,首身分离,暴骸骨于草泽,头颅僵仆,相望于境,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。鬼神孤伤,无所血食。人民不聊生,族类离散,流亡为仆妾者,盈满海内矣。故韩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,今王资之与攻楚,不亦过乎!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?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、魏乎?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,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、魏也。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、魏,必攻随水右壤。随水右壤,此皆广川大水,山林溪谷,不食之地也,王虽有之,不为得地。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。 且王攻楚之日,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。秦、楚之兵构而不离,魏氏将出而攻留、方与、铚、湖陵、砀、萧、相,故宋必尽。齐人南面攻楚,泗上必举。此皆平原四达,膏腴之地,而使独攻。王破楚以肥韩、魏于中国而劲齐。韩、魏之彊,足以校于秦。齐南以泗水为境,东负海,北倚河,而无后患,天下之国莫彊于齐、魏,齐、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,一年之后,为帝未能,其于禁王之为帝有馀矣。 夫以王壤土之博,人徒之众,兵革之彊,壹举事而树怨于楚,迟令韩、魏归帝重于齐,是王失计也。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为一以临韩,韩必敛手。王施以东山之险,带以曲河之利,韩必为关内之侯。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,梁氏寒心,许、鄢陵婴城,而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,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。王壹善楚,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,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王之地一经两海,要约天下,是燕、赵无齐、楚,齐、楚无燕、赵也。然后危动燕、赵,直摇齐、楚,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。 昭王曰:“善。”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、魏。发使赂楚,约为与国。 黄歇受约归楚,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,秦留之数年。楚顷襄王病,太子不得归。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,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:“相国诚善楚太子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歇曰:“今楚王恐不起疾,秦不如归其太子。太子得立,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,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。若不归,则咸阳一布衣耳;楚更立太子,必不事秦。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,非计也。原相国孰虑之。”应侯以闻秦王。秦王曰:“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,返而后图之。”黄歇为楚太子计曰:“秦之留太子也,欲以求利也。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,歇忧之甚。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,王若卒大命,太子不在,阳文君子必立为后,太子不得奉宗庙矣。不如亡秦,与使者俱出;臣请止,以死当之。”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,而黄歇守舍,常为谢病。度太子已远,秦不能追,歇乃自言秦昭王曰:“楚太子已归,出远矣。歇当死,原赐死。”昭王大怒,欲听其自杀也。应侯曰:“歇为人臣,出身以徇其主,太子立,必用歇,故不如无罪而归之,以亲楚。”秦因遣黄歇。 歇至楚三月,楚顷襄王卒,太子完立,是为考烈王。考烈王元年,以黄歇为相,封为春申君,赐淮北地十二县。后十五岁,黄歇言之楚王曰:“淮北地边齐,其事急,请以为郡便。”因并献淮北十二县。请封于江东。考烈王许之。春申君因城故吴墟,以自为都邑。 春申君既相楚,是时齐有孟尝君,赵有平原君,魏有信陵君,方争下士,招致宾客,以相倾夺,辅国持权。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,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。五年,围邯郸。邯郸告急于楚,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,秦兵亦去,春申君归。春申君相楚八年,为楚北伐灭鲁,以荀卿为兰陵令。当是时,楚复彊。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,春申君舍之于上舍。赵使欲夸楚,为玳瑁簪,刀剑室以珠玉饰之,请命春申君客。春申君客三千馀人,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,赵使大惭。 春申君相十四年,秦庄襄王立,以吕不韦为相,封为文信侯。取东周。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,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,乃相与合从,西伐秦,而楚王为从长,春申君用事。至函谷关,秦出兵攻,诸侯兵皆败走。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,春申君以此益疏。 客有观津人朱英,谓春申君曰:“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,其于英不然。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,何也?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,不便;假道于两周,背韩、魏而攻楚,不可。今则不然,魏旦暮亡,不能爱许、鄢陵,其许魏割以与秦。秦兵去陈百六十里,臣之所观者,见秦、楚之日斗也。”楚于是去陈徙寿春;而秦徙卫野王,作置东郡。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,行相事。 楚考烈王无子,春申君患之,求妇人宜子者进之,甚众,卒无子。赵人李园持其女弟,欲进之楚王,闻其不宜子,恐久毋宠。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,已而谒归,故失期。还谒,春申君问之状,对曰:“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,与其使者饮,故失期。”春申君曰:“娉入乎?”对曰:“未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可得见乎?”曰:“可。”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,即幸于春申君。知其有身,李园乃与其女弟谋。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:“楚王之贵幸君,虽兄弟不如也。今君相楚二十馀年,而王无子,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,则楚更立君后,亦各贵其故所亲,君又安得长有宠乎?非徒然也,君贵用事久,多失礼于王兄弟,兄弟诚立,祸且及身,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?今妾自知有身矣,而人莫知。妾幸君未久,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,王必幸妾;妾赖天有子男,则是君之子为王也,楚国尽可得,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?”春申君大然之,乃出李园女弟,谨舍而言之楚王。楚王召入幸之,遂生子男,立为太子,以李园女弟为王后。楚王贵李园,园用事。 李园既入其女弟,立为王后,子为太子,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,阴养死士,欲杀春申君以灭口,而国人颇有知之者。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,楚考烈王病。朱英谓春申君曰:“世有毋望之福,又有毋望之祸。今君处毋望之世,事毋望之主,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?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福?”曰:“君相楚二十馀年矣,虽名相国,实楚王也。今楚王病,旦暮且卒,而君相少主,因而代立当国,如伊尹、周公,王长而反政,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?此所谓毋望之福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祸?”曰:“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,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,楚王卒,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。此所谓毋望之祸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人?”对曰:“君置臣郎中,楚王卒,李园必先入,臣为君杀李园。此所谓毋望之人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足下置之,李园,弱人也,仆又善之,且又何至此!”朱英知言不用,恐祸及身,乃亡去。 后十七日,楚考烈王卒,李园果先入,伏死士于棘门之内。春申君入棘门,园死士侠刺春申君,斩其头,投之棘门外。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。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,是为楚幽王。 是岁也,秦始皇帝立九年矣。嫪毐亦为乱于秦,觉,夷其三族,而吕不韦废。 太史公曰:吾适楚,观春申君故城,宫室盛矣哉!初,春申君之说秦昭王,及出身遣楚太子归,何其智之明也!后制于李园,旄矣。语曰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? 黄歇辩智,权略秦、楚。太子获归,身作宰辅。珠炫赵客,邑开吴土。烈王寡胤,李园献女。无妄成灾,朱英徒语。
江左地。兴亡旧恨谁记。腥风不搅洛山云,怒涛怎起。泪眶历落泫新亭,碑趺犹卧江际。古今事,天莫倚。废兴元有时系。女墙月色自荒荒,尽平寸垒。舞台歌谢草痕深,青溪弥望烟水。马蹄杂遝锦绣市。认乌衣六朝,东巷西里。景物已非人世。但长干铁塔,岿然相对。檐铃嘈囋薰风里。
平原君赵胜者,赵之诸公子也。诸子中胜最贤,喜宾客,宾客盖至者数千人。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,三去相,三复位,封于东武城。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。民家有躄者,盘散行汲。平原君美人居楼上,临见,大笑之。明日,躄者至平原君门,请曰:“臣闻君之喜士,士不远千里而至者,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。臣不幸有罢癃之病,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,臣原得笑臣者头。”平原君笑应曰:“诺。”躄者去,平原君笑曰:“观此竖子,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,不亦甚乎!”终不杀。居岁馀,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。平原君怪之,曰:“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,而去者何多也?”门下一人前对曰:“以君之不杀笑躄者,以君为爱色而贱士,士即去耳。”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,自造门进躄者,因谢焉。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。是时齐有孟尝,魏有信陵,楚有春申,故争相倾以待士。 秦之围邯郸,赵使平原君求救,合从于楚,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。平原君曰:“使文能取胜,则善矣。文不能取胜,则歃血于华屋之下,必得定从而还。士不外索,取于食客门下足矣。”得十九人,馀无可取者,无以满二十人。门下有毛遂者,前,自赞于平原君曰:“遂闻君将合从于楚,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,不外索。今少一人,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。”平原君曰:“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?”毛遂曰:“三年于此矣。”平原君曰:“夫贤士之处世也,譬若锥之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,左右未有所称诵,胜未有所闻,是先生无所有也。先生不能,先生留。”毛遂曰:“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。使遂蚤得处囊中,乃颖脱而出,非特其末见而已。”平原君竟与毛遂偕。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。 毛遂比至楚,与十九人论议,十九人皆服。平原君与楚合从,言其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决。十九人谓毛遂曰:“先生上。”毛遂按剑历阶而上,谓平原君曰:“从之利害,两言而决耳。今日出而言从,日中不决,何也?”楚王谓平原君曰:“客何为者也?”平原君曰:“是胜之舍人也。”楚王叱曰:“胡不下!吾乃与而君言,汝何为者也!”毛遂按剑而前曰:“王之所以叱遂者,以楚国之众也。今十步之内,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,王之命县于遂手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,岂其士卒众多哉,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。今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万,此霸王之资也。以楚之彊,天下弗能当。白起,小竖子耳,率数万之众,兴师以与楚战,一战而举鄢郢,再战而烧夷陵,三战而辱王之先人。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,而王弗知恶焉。合从者为楚,非为赵也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”楚王曰:“唯唯,诚若先生之言,谨奉社稷而以从。”毛遂曰:“从定乎?”楚王曰:“定矣。”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:“取鸡狗马之血来。”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:“王当歃血而定从,次者吾君,次者遂。”遂定从于殿上。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:“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。公等录录,所谓因人成事者也。”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,归至于赵,曰:“胜不敢复相士。胜相士多者千人,寡者百数,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,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。毛先生一至楚,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,彊于百万之师。胜不敢复相士。”遂以为上客。 平原君既返赵,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,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,皆未至。秦急围邯郸,邯郸急,且降,平原君甚患之。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:“君不忧赵亡邪?”平原君曰:“赵亡则胜为虏,何为不忧乎?”李同曰:“邯郸之民,炊骨易子而食,可谓急矣,而君之后宫以百数,婢妾被绮縠,馀粱肉,而民褐衣不完,糟糠不厌。民困兵尽,或剡木为矛矢,而君器物锺磬自若。使秦破赵,君安得有此?使赵得全,君何患无有?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,分功而作,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,士方其危苦之时,易德耳。”于是平原君从之,得敢死之士三千人。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,秦军为之却三十里。亦会楚、魏救至,秦兵遂罢,邯郸复存。李同战死,封其父为李侯。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。公孙龙闻之,夜驾见平原君曰:“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,有之乎?”平原君曰:“然。”龙曰:“此甚不可。且王举君而相赵者,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。割东武城而封君者,非以君为有功也,而以国人无勋,乃以君为亲戚故也。君受相印不辞无能,割地不言无功者,亦自以为亲戚故也。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,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。此甚不可。且虞卿操其两权,事成,操右券以责;事不成,以虚名德君。君必勿听也。”平原君遂不听虞卿。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。子孙代,后竟与赵俱亡。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。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,及邹衍过赵言至道,乃绌公孙龙。 虞卿者,游说之士也。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。一见,赐黄金百镒,白璧一双;再见,为赵上卿,故号为虞卿。 秦赵战于长平,赵不胜,亡一都尉。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:“军战不胜,尉复死,寡人使束甲而趋之,何如?”楼昌曰:“无益也,不如发重使为媾。”虞卿曰:“昌言媾者,以为不媾军必破也。而制媾者在秦。且王之论秦也,欲破赵之军乎,不邪?”王曰:“秦不遗馀力矣,必且欲破赵军。”虞卿曰:“王听臣,发使出重宝以附楚、魏,楚、魏欲得王之重宝,必内吾使。赵使入楚、魏,秦必疑天下之合从,且必恐。如此,则媾乃可为也。”赵王不听,与平阳君为媾,发郑朱入秦。秦内之。赵王召虞卿曰:“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,秦已内郑朱矣,卿之为奚如?”虞卿对曰:“王不得媾,军必破矣。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。郑朱,贵人也,入秦,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。楚、魏以赵为媾,必不救王。秦知天下不救王,则媾不可得成也。”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,终不肯媾。长平大败,遂围邯郸,为天下笑。 秦既解邯郸围,而赵王入朝,使赵郝约事于秦,割六县而媾。虞卿谓赵王曰:“秦之攻王也,倦而归乎?王以其力尚能进,爱王而弗攻乎?”王曰:“秦之攻我也,不遗馀力矣,必以倦而归也。”虞卿曰:“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归,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也。来年秦复攻王,王无救矣。”王以虞卿之言赵郝。赵郝曰:“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?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,此弹丸之地弗予,令秦来年复攻王,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?”王曰:“请听子割,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?”赵郝对曰:“此非臣之所敢任也。他日三晋之交于秦,相善也。今秦善韩、魏而攻王,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、魏也。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,开关通币,齐交韩、魏,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,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、魏之后也。此非臣之所敢任也。” 王以告虞卿。虞卿对曰:“郝言‘不媾,来年秦复攻王,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’。今媾,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。今虽割六城,何益!来年复攻,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,此自尽之术也,不如无媾。秦虽善攻,不能取六县;赵虽不能守,终不失六城。秦倦而归,兵必罢。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,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。吾国尚利,孰与坐而割地,自弱以强秦哉?今郝曰‘秦善韩、魏而攻赵者,必王之事秦不如韩、魏也’,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,即坐而城尽。来年秦复求割地,王将与之乎?弗与,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;与之,则无地而给之。语曰‘彊者善攻,弱者不能守’。今坐而听秦,秦兵不弊而多得地,是强秦而弱赵也。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,其计故不止矣。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,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,其势必无赵矣。” 赵王计未定,楼缓从秦来,赵王与楼缓计之,曰:“予秦地如毋予,孰吉?”缓辞让曰:“此非臣之所能知也。”王曰:“虽然,试言公之私。”楼缓对曰:“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?公甫文伯仕于鲁,病死,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。其母闻之,弗哭也。其相室曰:‘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?’其母曰:‘孔子,贤人也,逐于鲁,而是人不随也。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,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。’故从母言之,是为贤母;从妻言之,是必不免为妒妻。故其言一也,言者异则人心变矣。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,则非计也;言予之,恐王以臣为为秦也:故不敢对。使臣得为大王计,不如予之。”王曰:“诺。” 虞卿闻之,入见王曰:“此饰说也,王蜰勿予!”楼缓闻之,往见王。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。楼缓对曰:“不然。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,何也?曰‘吾且因彊而乘弱矣’。今赵兵困于秦,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。故不如亟割地为和,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。不然,天下将因秦之怒,乘赵之弊,瓜分之。赵且亡,何秦之图乎?故曰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原王以此决之,勿复计也。” 虞卿闻之,往见王曰:“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?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?且臣言勿予者,非固勿予而已也。秦索六城于王,而王以六城赂齐。齐,秦之深雠也,得王之六城,并力西击秦,齐之听王,不待辞之毕也。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。而齐、赵之深雠可以报矣,而示天下有能为也。王以此发声,兵未窥于境,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。从秦为媾,韩、魏闻之,必尽重王;重王,必出重宝以先于王。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,而与秦易道也。”赵王曰:“善。”则使虞卿东见齐王,与之谋秦。虞卿未返,秦使者已在赵矣。楼缓闻之,亡去。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。 居顷之,而魏请为从。赵孝成王召虞卿谋。过平原君,平原君曰:“原卿之论从也。”虞卿入见王。王曰:“魏请为从。”对曰:“魏过。”王曰:“寡人固未之许。”对曰:“王过。”王曰:“魏请从,卿曰魏过,寡人未之许,又曰寡人过,然则从终不可乎?”对曰:“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,有利则大国受其福,有败则小国受其祸。今魏以小国请其祸,而王以大国辞其福,臣故曰王过,魏亦过。窃以为从便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乃合魏为从。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,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,与魏齐间行,卒去赵,困于梁。魏齐已死,不得意,乃著书,上采春秋,下观近世,曰节义、称号、揣摩、政谋,凡八篇。以刺讥国家得失,世传之曰虞氏春秋。 太史公曰:平原君,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,然未睹大体。鄙语曰“利令智昏”,平原君贪冯亭邪说,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,邯郸几亡。虞卿料事揣情,为赵画策,何其工也!及不忍魏齐,卒困于大梁,庸夫且知其不可,况贤人乎?然虞卿非穷愁,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。 翩翩公子,天下奇器。笑姬从戮,义士增气。兵解李同,盟定毛遂。虞卿蹑蹻,受赏料事。及困魏齐,著书见意。
樗里子者,名疾,秦惠王之弟也,与惠王异母。母,韩女也。樗里子滑稽多智,秦人号曰“智囊”。 秦惠王八年,爵樗里子右更,使将而伐曲沃,尽出其人,取其城,地入秦。秦惠王二十五年,使樗里子为将伐赵,虏赵将军庄豹,拔蔺。明年,助魏章攻楚,败楚将屈丐,取汉中地。秦封樗里子,号为严君。 秦惠王卒,太子武王立,逐张仪、魏章,而以樗里子、甘茂为左右丞相。秦使甘茂攻韩,拔宜阳。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。周以卒迎之,意甚敬。楚王怒,让周,以其重秦客。游腾为周说楚王曰:“知伯之伐仇犹,遗之广车,因随之以兵,仇犹遂亡。何则?无备故也。齐桓公伐蔡,号曰诛楚,其实袭蔡。今秦,虎狼之国,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,周以仇犹、蔡观焉,故使长戟居前,强弩在后,名曰卫疾,而实囚之。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?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。”楚王乃悦。 秦武王卒,昭王立,樗里子又益尊重。 昭王元年,樗里子将伐蒲。蒲守恐,请胡衍。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:“公之攻蒲,为秦乎?为魏乎?为魏则善矣,为秦则不为赖矣。夫卫之所以为卫者,以蒲也。今伐蒲入于魏,卫必折而从之。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,兵弱也。今并卫于魏,魏必彊。魏彊之日,西河之外必危矣。且秦王将观公之事,害秦而利魏,王必罪公。”樗里子曰:“柰何?”胡衍曰:“公释蒲勿攻,臣试为公入言之,以德卫君。”樗里子曰:“善。”胡衍入蒲,谓其守曰:“樗里子知蒲之病矣,其言曰必拔蒲。衍能令释蒲勿攻。”蒲守恐,因再拜曰:“原以请。”因效金三百斤,曰:“秦兵苟退,请必言子于卫君,使子为南面。”故胡衍受金于蒲以自贵于卫。于是遂解蒲而去。还击皮氏,皮氏未降,又去。 昭王七年,樗里子卒,葬于渭南章台之东。曰:“后百岁,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。”樗里子疾室在于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,故俗谓之樗里子。至汉兴,长乐宫在其东,未央宫在其西,武库正直其墓。秦人谚曰:“力则任鄙,智则樗里。” 甘茂者,下蔡人也。事下蔡史举先生,学百家之术。因张仪、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。王见而说之,使将,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。 惠王卒,武王立。张仪、魏章去,东之魏。蜀侯辉、相壮反,秦使甘茂定蜀。还,而以甘茂为左丞相,以樗里子为右丞相。 秦武王三年,谓甘茂曰:“寡人欲容车通三川,以窥周室,而寡人死不朽矣。”甘茂曰:“请之魏,约以伐韩,而令向寿辅行。”甘茂至,谓向寿曰:“子归,言之于王曰‘魏听臣矣,然原王勿伐’。事成,尽以为子功。”向寿归,以告王,王迎甘茂于息壤。甘茂至,王问其故。对曰:“宜阳,大县也,上党、南阳积之久矣。名曰县,其实郡也。今王倍数险,行千里攻之,难。昔曾参之处费,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,人告其母曰‘曾参杀人’,其母织自若也。顷之,一人又告之曰‘曾参杀人’,其母尚织自若也。顷又一人告之曰‘曾参杀人’,其母投杼下机,逾墙而走。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,三人疑之,其母惧焉。今臣之贤不若曾参,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着参也,疑臣者非特三人,臣恐大王之投杼也。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,北开西河之外,南取上庸,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。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。乐羊返而论功,文侯示之谤书一箧。乐羊再拜稽首曰:‘此非臣之功也,主君之力也。’今臣,羁旅之臣也。樗里子、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,王必听之,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。”王曰:“寡人不听也,请与子盟。”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。五月而不拔,樗里子、公孙奭果争之。武王召甘茂,欲罢兵。甘茂曰:“息壤在彼。”王曰:“有之。”因大悉起兵,使甘茂击之。斩首六万,遂拔宜阳。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,与秦平。 武王竟至周,而卒于周。其弟立,为昭王。王母宣太后,楚女也。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,乃以兵围韩雍氏。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。秦昭王新立,太后楚人,不肯救。公仲因甘茂,茂为韩言于秦昭王曰:“公仲方有得秦救,故敢扞楚也。今雍氏围,秦师不下肴,公仲且仰首而不朝,公叔且以国南合于楚。楚、韩为一,魏氏不敢不听,然则伐秦之形成矣。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?”秦王曰:“善。”乃下师于肴以救韩。楚兵去。 秦使向寿平宜阳,而使樗里子、甘茂伐魏皮氏。向寿者,宣太后外族也,而与昭王少相长,故任用。向寿如楚,楚闻秦之贵向寿,而厚事向寿。向寿为秦守宜阳,将以伐韩。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:“禽困覆车。公破韩,辱公仲,公仲收国复事秦,自以为必可以封。今公与楚解口地,封小令尹以杜阳。秦楚合,复攻韩,韩必亡。韩亡,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于秦。原公孰虑之也。”向寿曰:“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,子为寿谒之公仲,曰秦韩之交可合也。”苏代对曰:“原有谒于公。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。王之爱习公也,不如公孙奭;其智能公也,不如甘茂。今二人者皆不得亲于秦事,而公独与王主断于国者何?彼有以失之也。公孙奭党于韩,而甘茂党于魏,故王不信也。今秦楚争彊而公党于楚,是与公孙奭、甘茂同道也,公何以异之?人皆言楚之善变也,而公必亡之,是自为责也。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,善韩以备楚,如此则无患矣。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委国于甘茂。韩,公之雠也。今公言善韩以备楚,是外举不僻雠也。”向寿曰:“然,吾甚欲韩合。”对曰:“甘茂许公仲以武遂,反宜阳之民,今公徒收之,甚难。”向寿曰:“然则奈何?武遂终不可得也?”对曰:“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于楚?此韩之寄地也。公求而得之,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韩也。公求而不得,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。秦楚争彊,而公徐过楚以收韩,此利于秦。”向寿曰:“柰何?”对曰:“此善事也。甘茂欲以魏取齐,公孙奭欲以韩取齐。今公取宜阳以为功,收楚韩以安之,而诛齐魏之罪,是以公孙奭、甘茂无事也。” 甘茂竟言秦昭王,以武遂复归之韩。向寿、公孙奭争之,不能得。向寿、公孙奭由此怨,谗甘茂。茂惧,辍伐魏蒲阪,亡去。樗里子与魏讲,罢兵。 甘茂之亡秦奔齐,逢苏代。代为齐使于秦。甘茂曰:“臣得罪于秦,惧而遯逃,无所容迹。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,贫人女曰:‘我无以买烛,而子之烛光幸有馀,子可分我馀光,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。’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。茂之妻子在焉,原君以馀光振之。”苏代许诺。遂致使于秦。已,因说秦王曰:“甘茂,非常士也。其居于秦,累世重矣。自肴塞及至鬼谷,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。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,非秦之利也。”秦王曰:“然则柰何?”苏代曰:“王不若重其贽,厚其禄以迎之,使彼来则置之鬼谷,终身勿出。”秦王曰:“善。”即赐之上卿,以相印迎之于齐。甘茂不往。苏代谓齐湣王曰:“夫甘茂,贤人也。今秦赐之上卿,以相印迎之。甘茂德王之赐,好为王臣,故辞而不往。今王何以礼之?”齐王曰:“善。”即位之上卿而处之。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于齐。 齐使甘茂于楚,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欢。而秦闻甘茂在楚,使人谓楚王曰:“原送甘茂于秦。”楚王问于范蜎曰:“寡人欲置相于秦,孰可?”对曰:“臣不足以识之。”楚王曰:“寡人欲相甘茂,可乎?”对曰:“不可。夫史举,下蔡之监门也,大不为事君,小不为家室,以苟贱不廉闻于世,甘茂事之顺焉。故惠王之明,武王之察,张仪之辩,而甘茂事之,取十官而无罪。茂诚贤者也,然不可相于秦。夫秦之有贤相,非楚国之利也。,且王前尝用召滑于越,而内行章义之难,越国乱,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。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,越国乱而楚治也。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,臣以王为钜过矣。然则王若欲置相于秦,则莫若向寿者可。夫向寿之于秦王,亲也,少与之同衣,长与之同车,以听事。王必相向寿于秦,则楚国之利也。”于是使使请秦相向寿于秦。秦卒相向寿。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,卒于魏。 甘茂有孙曰甘罗。 甘罗者,甘茂孙也。茂既死后,甘罗年十二,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。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于燕,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于秦。秦使张唐往相燕,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。张唐谓文信侯曰:“臣尝为秦昭王伐赵,赵怨臣,曰:‘得唐者与百里之地。’今之燕必经赵,臣不可以行。”文信侯不快,未有以彊也。甘罗曰:“君侯何不快之甚也?”文信侯曰:“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,燕太子丹已入质矣,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。”甘罗曰:“臣请行之。”文信侯叱曰:“去!我身自请之而不肯,女焉能行之?”甘罗曰:“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。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,君其试臣,何遽叱乎?”于是甘罗见张卿曰:“卿之功孰与武安君?”卿曰:“武安君南挫彊楚,北威燕、赵,战胜攻取,破城堕邑,不知其数,臣之功不如也。”甘罗曰:“应侯之用于秦也,孰与文信侯专?”张卿曰:“应侯不如文信侯专。”甘罗曰:“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?”曰:“知之。”甘罗曰:“应侯欲攻赵,武安君难之,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。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,臣不知卿所死处矣。”张唐曰:“请因孺子行。”令装治行。 行有日,甘罗谓文信侯曰:“借臣车五乘,请为张唐先报赵。”文信侯乃入言之于始皇曰:“昔甘茂之孙甘罗,年少耳,然名家之子孙,诸侯皆闻之。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,甘罗说而行之。今原先报赵,请许遣之。”始皇召见,使甘罗于赵。赵襄王郊迎甘罗。甘罗说赵王曰:“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?”曰:“闻之。”曰:“闻张唐相燕欤?”曰:“闻之。”“燕太子丹入秦者,燕不欺秦也。张唐相燕者,秦不欺燕也。燕、秦不相欺者,伐赵,危矣。燕、秦不相欺无异故,欲攻赵而广河间。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,请归燕太子,与彊赵攻弱燕。”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。秦归燕太子。赵攻燕,得上谷三十城,令秦有十一。 甘罗还报秦,乃封甘罗以为上卿,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。 太史公曰:樗里子以骨肉重,固其理,而秦人称其智,故颇采焉。甘茂起下蔡闾阎,显名诸侯,重彊齐楚。甘罗年少,然出一奇计,声称后世。虽非笃行之君子,然亦战国之策士也。方秦之彊时,天下尤趋谋诈哉 严君名疾,厥号“智囊”。既亲且重,称兵外攘。甘茂并相,初佐魏章。始推向寿,乃攻宜阳。甘罗妙岁,卒起张唐。
何处春风归路。金屋空藏樊素。零乱海棠花,愁梦欲随春去。 情绪。情绪。粉溅两行冰箸。
这无为,先天造。有有无无,端的无穷妙。最上不空谁曾到。强曰为名,假作字之号。 道真常,大秘奥。觉象圆明,得一元顿教。代代相承心印宝。压尽傍门,独显真大道。
觅元因,恰一对。七返真药,雨味丹才配。火候刀圭深青翠。上下升降,睹面人不会。 下功夫,休贪睡。不属中间,要妙非内外。夹脊双关飞紫瑞。一颗明珠,飞上苍龙背。
大参同,人难会。点开圆明,照觉迷天睡。举动施为明与昧。乾里丹元,休把真空背。 坤中药,方以类。采得将来,付与丁公配。合就一丸先天味。食了登仙,鹤驾游方外。
灭无争,真火候。升降全凭,一点丹无漏。锁定元初兴宇宙。月到离宫,自有神明祐。 炼天和,真药就。片饷工夫,看是谁参透。玉笋钻冰仙乐奏。朝现三清,万劫长春寿。
采壶中,凝日月。片饷工夫,锻炼无休歇。满岸芦花白如雪。丹蕊飞来,教我如何说。 道无明,真一诀。得也第庐,自在闲守拙。直待鹤来方外接。白日飞升,有分朝金阙。
地尽天水合,朝及洞庭湖。 初日当中涌,莫辨东西隅。 晶耀目何在,滢荧心欲无。 灵光晏海若,游气耿天吴。 张乐轩皇至,征苗夏禹徂。 楚臣悲落叶,尧女泣苍梧。 野积九江润,山通五岳图。 风恬鱼自跃,云夕雁相呼。 独此临泛漾,浩将人代殊。 永言洗氛浊,卒岁为清娱。 要使功成退,徒劳越大夫。
流年如电,归心似水,求田问舍悠悠。蚁穴蜂衙,燕巢鸠计,元龙久厌拘囚。回首羡沙鸥。待清风北渚,明月南楼。奈世事多艰,此身天地一虚舟。 青衫白发堪羞。岂儒冠误我,命压人头。太学三年,京华十口,算来依旧淹留。别后几经秋。想音容渐老,文采风流。安得浮香亭上,羯鼓醉梁州。
玉炉中,烧丹药。锻炼三成,最上真个妙。海底龟蛇勤收捉。纳在壶中,炼就圆明觉。 照无边,光灼灼。顺手拈来,直下长生勺。功行十分凭戒约。一对芒鞋,穿上踏云脚。
寒消时未暑,梅子欲成黄,摽落当谁取。折杨柳,青春不可追,长条已堪扫。
花落,烟薄,谢家池阁,寂寞春深。翠蛾轻敛意沉吟,沾襟,无人知此心。 玉炉香断霜灰冷,帘铺影,梁燕归红杏。晚来天,空悄然,孤眠,枕檀云髻偏。
平山山上构高堂,堂下青芜接大荒。 堂废山空人不见,冷云秋草卧横冈。
大真元,超法界。锻炼精华,历劫常不坏。七朵金莲神通大。普度群迷,同赴蟠桃会。 紫金丹,白玉块。处处圆明,朗朗常现在。一派清流通方外。遍体阳神,出入谁能赛。
雁塞日初晴,狐关雪复平。 危楼缘广漠,古窦傍长城。 拂剑金星出,弯弧玉羽鸣。 谁知系虏者,贾谊是书生。
刺竹丛丛苦笋生,山禽无数不知名。 元宵已似春深后,龙眼花开蛤蚧鸣。
妙还元,镇常在。丹药白银,那个人不爱。武士将来教君解。琢就银壶,提向街头卖。 要三成,弃两坏。最上功夫,巧造十分大。圆满一旬遍饮快。醉赴蟠桃,归去君休怪。
出五行,修方外。彼岸芦花,郁郁彤云坠。浩浩风光贪困睡。唤觉从头,点对都交会。 雪中月,壶中日。独跨扁舟,虚运松风瑞。妙本将来医尔醉。普劝诸公,休把元初昧。
陌上东风初转。暗黄犹浅。金鞭拂雪记章台,是几度、朱门掩。 千缕柔丝迎面。吹笙人远。妆楼妒冷绣帘垂,恐误了、双双燕。
一自寿仙临杜曲。岁岁小春春意熟。泰阶相向更分明,调玉烛。扶钧轴。突兀眼前惟此屋。 折得岁寒枝上玉。拟祝翠尊还觉俗。何如绣彩在庭前,看未足。杯方续。周鲁后先光汗竹。
药无穷,频收采。丹鼎纯烹,一味通三昧。万法都无真个会。清静家风,最上为精粹。 付知音,偏可意。开口参同,方外生智慧。乾里圆明添活计。了见之时,衲被蒙头睡。
惆怅阶前梅树,今年几度春花。犹带别时泪影,郎行何日还家。
潇水波。湘水波。 月明唱起竹枝歌。万艳万愁呼欲出,湘花颜色似湘娥。
学道初从此处修,断除贪爱别娇柔。长守静,处深幽,服气餐霞饱即休。
秋光海底,涌出银盘烂。只怕微云淡河汉。料姮娥应笑、醉舞仙人,今夜里,空恁樽前撩乱。 寻常三五夜,也有团圆,争柰人心未能满。记当初破镜、飞上天时,双照影、留得人闲一半。待仗他玉斧、再修成,问明月明年、共谁同看。
诗曰: 龙虎山中降敕宣,锁魔殿上散霄烟。 致令煞曜离金阙,故使罡星下九天。 战马频嘶杨柳岸,征旗布满藕花船。 只因肝胆存忠义,留得清名万古传。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,收军回到安山镇,正待要回山寨,只见白胜前来报说:“卢俊义去打东昌府,连输了两阵。城中有个猛将,姓张名清,原是彰德府人,虎骑出身,善会飞石打人,百发百中,人呼为没羽箭。手下两员副将: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,浑身上刺着虎斑,脖项上吞着虎头,马上会使飞枪;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,面颊连项都有疤痕,马上会使飞叉。卢员外提兵临境,一连十日,不出厮杀。前日张清出城交锋,郝思文出马迎敌,战无数合,张清便走,郝思文赶去,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,跌下马来。却得燕青一弩箭,射中张清战马,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。输了一阵。次日,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、李衮,舞牌去迎,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,正中项充。因此又输了一阵。二人见在船中养病。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。”宋江见说了,叹曰:“卢俊义直如此无缘!特地教吴学究、公孙胜帮他,只想要他见阵成功,山寨中也好眉目,谁想又逢敌手。既然如此,我等众弟兄引兵都去救应。”当时传令,便起三军。诸将上马,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。卢俊义等接着,具说前事,权且下寨。 正商议间,小军来报:“没羽箭张清搦战。”宋江领众便起,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。大小头领一齐上马,随到门旗下。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,阵排一字,旗分五色。三通鼓罢,没羽箭张清出马。怎生打扮?有一篇《水调歌》,赞张清的英勇: 头巾掩映茜红缨,狼腰猿臂体彪形。锦衣绣袄,袍中微露透深青。雕鞍侧坐,青玉勒马轻迎。葵花宝镫,振响熟铜铃。倒拖雉尾,飞走四蹄轻。金环摇动,飘飘玉蟒撒朱缨。锦袋石子,轻轻飞动似流星。不用强弓硬弩,何须打弹飞铃。但着处,命归空。东昌马骑将,没羽箭张清。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。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,往来驰走。门旗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。有诗为证: 手执标枪惯飞舞,盖世英雄诚未睹。 斑烂锦体兽吞头,龚旺名为花项虎。 又见张清阵内门旗影里,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。亦有诗为证: 虎骑奔波出阵门,双腮连项露疤痕。 到处人称中箭虎,手搦飞叉丁得孙。 三骑马来到阵前。张清手指宋江骂道:“水洼草贼,愿决一阵!”宋江问道:“谁可去战张清?”傍边恼犯这个英雄,忿怒跃马,手舞钩镰枪,出到阵前。宋江看时,乃是金枪手徐宁。宋江暗喜,便道:“此人正是对手!”徐宁飞马直取张清,两马相交,双枪并举。斗不到五合,张清便走,徐宁去赶。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,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,扭回身,觑得徐宁面门较近,只一石子,可怜悍勇徐宁,石子眉心早中,翻身落马。龚旺、丁得孙便来捉人。宋江阵上人多,早有吕方、郭盛,两骑马,两枝戟,救回本阵。宋江等大惊,尽皆失色。再问:“那个头领接着厮杀?”宋江言未尽,马后一将飞出。看时,却是锦毛虎燕顺。宋江却待阻当,那骑马已自去了。燕顺接住张清,斗无数合,遮拦不住,拨回马便走。张清望后赶来,手取石子,看燕顺后心一掷,打在镗甲护镜上,铮然有声,伏鞍而走。宋江阵上一人大叫:“匹夫何足惧哉!”拍马提槊飞出阵去。宋江看时,乃是百胜将韩滔,不打话便战张清。两马方交,喊声大举。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,抖擞精神,大战张清。不到十合,张清便走。韩滔疑他飞石打来,不去追赶。张清回头不见赶来,翻身勒马便转。韩滔却待挺槊来迎,被张清暗藏石子,手起,望韩滔鼻凹里打中。只见鲜血迸流,逃回本阵。彭玘见了大怒,“量这等小辈,何足惧哉!”不等宋公明将令,手舞三尖两刃刀,飞马直取张清。两个未曾交马,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,手起,正中彭玘面额,丢了三尖两刃刀,奔马回阵。 宋江见输了数将,心内惊惶,便要将军马收转。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:“今日将威折了,来日怎地厮杀!且看石子打得我么!”宋江看时,乃是丑郡马宣赞,拍马舞刀,直奔张清。张清便道:“一个来,一个走!两个来,两个逃!你知我飞石手段么?”宣赞道:“你打得别人,怎近得我!”说言未了,张清手起一石子,正中宣赞嘴边,翻身落马。龚旺、丁得孙却待来捉,怎当宋江阵上人多,众将救了回阵。 宋江见了,怒气在心,掣剑在手,割袍为誓:“我若不拿得此人,誓不回军!”呼延灼见宋江说誓,便道:“兄长此言,要我们弟兄何用!”就拍踢雪乌骓,直临阵前,大骂张清:“小儿得宠,一力一勇!认得大将呼延灼么?”张清便道:“辱国败将之人,也遭我毒手!”言未绝,一石子飞来。呼延灼见石子飞来,急把鞭来隔时,却中在手腕上。早着一下,便使不动钢鞭,回归本阵。 宋江道:“马军头领,都被损伤。步军头领,谁敢捉这张清?”只见部下刘唐手拈朴刀,挺身出阵。张清见了大笑,骂道:“你那败将,马军尚且输了,何况步卒!”刘唐大怒,径奔张清。张清不战,跑马归阵。刘唐赶去,人马相迎。刘唐手疾,一朴刀砍去,却砍着张清战马。那马后蹄直踢起来,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,双眼生花,早被张清只一石子,打倒在地。急待挣扎,阵中走出军来,横拖倒拽,拿入阵中去了。宋江大叫:“那个去救刘唐?”只见青面兽杨志便舞刀直取张清。张清虚把枪来迎。杨志一刀刺去,张清镫里藏身,杨志却砍了个空。张清手拿石子,喝声道:“着!”石子从肋罗里飞将过去。张清又一石子,铮的打在盔上,吓得杨志胆丧心寒,伏鞍归阵。宋江看了,转转寻思:“若是今番输了锐气,怎生回梁山泊!谁与我出得这口气?”朱仝听得,目视雷横说道:“捉了刘唐去,却值甚的!一个不济事,我两个同去夹攻。”朱仝居左,雷横居右,两条朴刀,杀出阵前。张清笑道:“一个不济,又添一个!由你十个,更待如何!”全无惧色。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。雷横先到,张清手起,势如招宝七郎,石子来时,面门上怎生躲避,急待抬头看时,额上早中一石子,扑然倒地。朱仝急来快救,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。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,大挺神威,轮起青龙刀,纵开赤兔马,来救朱仝、雷横。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,张清又一石子打来。关胜急把刀一隔,正打着刀口,迸出火光。关胜无心恋战,勒马便回。 双枪将董平见了,心中暗忖:“吾今新降宋江,若不显我些武艺,上山去必无光彩。”手提双枪,飞马出阵。张清看见,大骂董平:“我和你邻近州府,唇齿之邦,共同灭贼,正当其理。你今缘何反背朝廷?岂不自羞!”董平大怒,直取张清。两马相交,军器并举。两条枪阵上交加,四双臂环中撩乱。约斗五七合,张清拨马便走。董平道:“别人中你石子,怎近得我!”张清带住枪杆,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,手起处真如流星掣电,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。董平眼明手快,拨过了石子。张清见打不着,再取第二个石子,又打将去,董平又闪过了。两个石子打不着,张清却早心慌。那马尾相衔,张清走到阵门左侧,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。张清一闪,镫里藏身,董平却搠了空,那条枪却搠将过来。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。张清便撇了枪,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,却拖不动。两个搅做一块。宋江阵上索超望见,轮动大斧,便来解救。对阵龚旺、丁得孙两骑马齐出,截住索超厮杀。张清、董平又分拆不开。索超、龚旺、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。林冲、花荣、吕方、郭盛四将,一齐尽出,两条枪、两枝戟来救董平、索超。张清见不是头,弃了董平,跑马入阵。董平不舍,直撞入去,却忘了提备石子。张清见董平追来,暗藏石子在手,待他马近,喝声道:“着!”董平急躲,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。董平便回。索超撇了龚旺、丁得孙,也赶入阵来。张清停住枪,轻取石子,望索超打来。索超急躲不迭,打在脸上。鲜血迸流,提斧回阵。 却说林冲、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,吕方、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。龚旺心慌,便把飞枪摽将来,却摽不着花荣、林冲。龚旺先没了军器,被林冲、花荣活捉归阵。这边丁得孙不敢弃叉,死命抵敌吕方、郭盛,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,暗忖道:“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!”手中弃了杆棒,身边取出弩弓,搭上弦,放一箭去,一声响,正中了丁得孙马蹄,那马便倒,却被吕方、郭盛捉过阵来。张清要来救时,寡不敌众,只得拿了刘唐,且回东昌府去。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,虽然折了龚旺、丁得孙,也拿得这个刘唐。回到州衙,先把刘唐长枷送狱,却再商议。 张清神手拨天关,暗里能将石子攀。 一十五人都打坏,脚瘸手跛奔梁山。 且说宋江收军回寨,把龚旺、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。宋江再与卢俊义、吴用道:“我闻五代时,大梁王彦章,日不移影,连打唐将三十六员。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,真是不在此人之下,也当是个猛将。”众人无语。宋江又道:“我看此人,全仗龚旺、丁得孙为羽翼。如今手足羽翼被擒,可用良策捉获此人。”吴用道:“兄长放心。小生见了此将出没,已自安排定了。虽然如此,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,却教鲁智深、武松、孙立、黄信、李立,尽数引领水军,安排车仗船只,水陆并进,船骑相迎,赚出张清,便成大事。”吴用分拨已定。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:“虽是赢得,贼势根本未除,暗使人去探听虚实,却作道理。”只见探事人来回报:“寨后西北上,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,有百十辆车子,河内又有粮草船,大小约有五百余只。水陆并进,船马同来。沿路有几头领监管。”太守道:“这厮们莫非有计?恐遭他毒手。再差人去打听,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。”次日,小军回报说:“车上都是粮,尚且撒下米来。水中船只,虽是遮盖着,尽有米布袋露出将来。”张清道:“今晚出城,先截岸上车子,后去取他水中船只。太守助战,一鼓而得。”太守道:“此计甚妙,只可善觑方便。”叫军汉饱餐酒食,尽行披挂,捎驮锦袋。张清手执长枪,引一千军兵,悄悄地出城。 是夜月色微明,星光满天。行不到十里,望见一簇车子,旗上明写“水浒寨忠义粮”。张清看了,见鲁智深担着禅杖,皂直裰拽扎起来,当头先走。张清道:“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!”鲁智深担着禅杖,此时自望见了,只做不知,大踏步只顾走,却忘了提防他石子。正走之间,张清在马上喝声:“着!”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,打得鲜血迸流,望后便倒。张清军马一齐呐喊,都抢将来。武松急挺两口戒刀,死去救回鲁智深,撇了粮车便走。张清夺得粮车,见果是粮米,心中欢喜,不来追赶鲁智深,且押送粮车,推入城来。太守见了大喜,自行收管。张清道:“再抢河中粮船。”太守道:“将军善觑方便。”张清上马,转到南门。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。张清便叫开城门,一齐呐喊,抢到河边。只见阴云布满,黑雾遮天,马步军兵回头看时,你我对面不见。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。张清看见,心慌眼暗,却待要回,进退无路。四下里喊声乱起,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。林冲引铁骑军兵,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。河内却是李俊、张横、张顺、三阮、两童八个水军头领,一字儿摆在那里。张清便有三头六臂,也怎生挣扎得脱。被阮氏三雄捉住,绳缠索绑,送入寨中。水军头领飞报宋江。 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。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持得住。听得城外四面炮响,城门开了,吓得太守无路可逃。宋江军马杀入城中,先救了刘唐。次后便开仓库,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,一分给散居民。太守平日清廉,饶了不杀。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,众人会面。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。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,咬牙切齿,尽要来杀张清。宋江见解将来,亲自直下堂阶迎接,便陪话道:“误犯虎威,请勿挂意。”邀上厅来。说言未了,只见阶下鲁智深,使手帕包着头,拿着铁禅杖,径奔来要打张清。宋江隔住,连声喝退:“怎肯教你下手!”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,叩头下拜受降。宋江取酒奠地,折箭为誓:“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,皇天不祐,死于刀剑之下。”众人听了,谁敢再言。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,自然义气相投。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,赞张清道: 祖代英雄播英武,义胆忠肝咸若古。 披坚自可为干城,佐郡应须是公辅。 东昌骁将名张清,豪气凌霄真可数。 阵云冉冉飘征旗,劲气英英若痴虎。 龙鳞铁甲披凤毛,宫锦花袍明绣补。 坐骑一匹大宛驹,袖中暗器真难睹。 非鞭非简亦非枪,阵上陨石如星舞。 飞来猛将不能逃,中处应令倒旗鼓。 感人义气成大恩,此日归心甘受虏。 天降罡星大泊中,烨烨英声传水浒。 宋江在东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罢,“众弟兄勿得伤情!”众皆大笑,人各听令,尽皆欢喜。收拾军马,都要回山。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:“东昌府一个兽医,复姓皇甫,名端。此人善能相马,知得头口寒暑病症,下药用针,无不痊可,真有伯乐之才。原是幽州人氏。为他碧眼黄须,貌若番人,以此人称为紫髯伯。梁山泊亦有用他处。可唤此人带引妻小,一同上山。乞取钧旨。”宋江闻言大喜:“我虽在中原,不晓其理。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,大称予怀。”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,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,拜见宋江并众头领。大小众将看了,尽皆欢喜。有篇七言古风诗,道皇甫端医术: 传家艺术无人敌,安骥年来有神力。 回生起死妙难言,拯惫扶危更多益。 鄂公乌骓人尽夸,郭公駬来渥洼。 吐蕃枣骝号神驳,北地又羡拳毛。 驣骧駝皆经见,衔橛背鞍亦多变。 天闲十二旧驰名,手到病除能应验。 古人已往名不刊,只今又见皇甫端。 解治四百零八病,双瞳炯炯珠走盘。 天集忠良真有意,张清鹗荐诚良计。 梁山泊内添一人,号名紫髯伯乐裔。 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,碧眼重瞳,虬须过腹。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,心中甚喜,愿从大义。宋江大喜。 抚谕已了,传下号令,诸多头领,收拾车仗、粮食、金银,一齐进发。鞍上将鞭敲金镫响,步下卒齐唱凯歌声。把这两府钱粮,运回山寨。前后诸军都起,于路无话。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。宋江叫放出龚旺、丁得孙来,亦用好言抚慰。二人叩首拜降。又添了皇甫端,在山寨专工医兽。董平、张清亦为山寨头领。宋江欢喜,忙叫排宴庆贺。都在忠义堂上,各依次席而坐。宋江看了众多头领,却好一百单八员。宋江开言说道:“我等弟兄,自从上山相聚,但到处并无疏失,皆是上天护佑,非人之能。今来扶我为尊,皆托众弟兄英勇。一者合当聚义,二乃我再有句言语,烦你众兄弟共听。”吴用便道:“愿请兄长约束,共听号令。” 宋江对着众头领,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。正是,有分教:三十六天罡临化地,七十二地煞闹中原。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,且听下回分解。
芰翻风,梅送雨。几朵琼花惊带暑。沾晏粉,借荀香。汗落九英原是露。 夏将徂,春向住。玉杯擎向瑶台处。云母幛,雪儿歌。不数王家珠几树。
延秀雒川鹤未翔。蝤蛴玉映镜中妆。低垂腻粉却羞郎。 书雁迟回劳引望,绣鸳偎傍惯交相。溜钗情味亸鬟香。
黄金台壮帝王州,我亦曾为汗漫游。 不入凤池鹓鹭序,依然天地一沙鸥。
马首东风弱柳垂,关山迢递杳难期。 谁知游子中宵饭,正是闺人掩泪时。 红豆不须携满袖,江南何处寄相思。 巡檐夜步空庭月,宿鸟双栖自一枝。
黑眉玄发尚依然,紫绶金章五十年。 三入凤池操国柄,八分龙节付兵权。 东周城阙中天外,西蜀楼台落日边。 莫遣洪垆旷真宰,九流人物待陶甄。
词曰: 呻哙庄公臂断截,灵辄车轮亦能折。 专诸鱼肠数寸锋,姬光座上流将血。 路旁手发千钧锤,秦王副车烟尘飞。 春秋壮士何可比,泰山一死如毛羽。 豫让酬恩荆轲烈,分尸碎骨如何说。 吴国要离刺庆忌,赤心赴刃亦何丑。 得人小恩施大义,剜心刎颈那回首。 丈夫取义能舍生,岂学儿曹夸大口。 话说当下梁中书、李成、闻达慌速寻得败残军马,投南便走。正行之间,又撞着两队伏兵,前后掩杀。李成当先,闻达在后,护着梁中书,并力死战,撞透重围,脱得大难。头盔不整,衣甲飘零,虽是折了人马,且喜三人逃得性命,投西去了。樊瑞引项充、李衮乘势追赶不上,自与雷横、施恩、穆春等同回北京城内听令。 再说军师吴用在城中传下将令,一面出榜安民,一面救灭了火。梁中书、李成、闻达、王太守各家老小,杀的杀了,走的走了,也不来追究。便把大名府库藏打开,应有金银宝物,段匹绫锦,都装载上车了。又开仓廒,将粮米俵济满城百姓了,余者亦装载上车,将回梁山泊仓用。号令众头领人马,都皆完备,把李固、贾氏钉在陷车内,将军马摽拨作三队,回梁山泊来。正是:鞍上将敲金镫响,步军齐唱凯歌回。却叫戴宗先去报宋公明。 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,都到忠义堂上。宋江见了卢俊义,纳头便拜。卢俊义慌忙答礼。宋江道:“我等众人,欲请员外上山,同聚大义。不想却遭此难,几被倾送,寸心如割!皇天垂祐,今日再得相见,大慰平生。”卢俊义拜谢道:“上托兄长虎威,深感众头领之德,齐心并力,救拔贱体,肝胆涂地,难以报答!”便请蔡庆、蔡福拜见宋江,言说:“在下若非此二人,安得残生到此!”称谢不尽。当下宋江要卢员外为尊。卢俊义拜道:“卢某是何等之人,敢为山寨之主!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,愿为一卒,报答救命之恩,实为万幸。”宋江再三拜请,卢俊义那里肯坐。只见李逵道:“哥哥若让别人做山寨之主,我便杀将起来!”武松道:“哥哥只管让来让去,让得弟兄们心肠冷了!”宋江大喝道:“汝等省得甚么!不得多言!”卢俊义慌忙拜道:“若是兄长苦苦相让,着卢某安身不牢。”李逵叫道:“今朝都没事了,哥哥便做皇帝,教卢员外做丞相,我们都做大官,杀去东京,夺了鸟位子,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!”宋江大怒,喝骂李逵。吴用劝道:“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,宾客相待。等日后有功,却再让位。”宋江方才喜欢。就叫燕青一处安歇。另拨房屋叫蔡福、蔡庆安顿老小。关胜家眷,薛永已取到山寨。 宋江便叫大设筵宴,犒赏马、步、水三军,令大小头目,并众喽啰军健,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。忠义堂上设宴庆贺,大小头领相谦相让,饮酒作乐。卢俊义起身道:“淫妇奸夫擒捉在此,听候发落。”宋江笑道:“我正忘了。叫他两个过来!”众军把陷车打开,拖出堂前。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,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。宋江道:“休问这厮罪恶,请员外自行发落。”卢俊义得令,手拿短刀,自下堂来,大骂泼妇贼奴。就将二人割腹剜心,凌迟处死,抛弃尸首,上堂来拜谢众人。众头领尽皆作贺,称赞不已。 且不说梁山泊大设筵宴,犒赏马、步、水三军,却说梁中书探听得梁山泊军马退去,再和李成、闻达引领败残军马入城来,看觑老小时,十损八九。众皆嚎哭不已。比及邻近取军追赶梁山泊人马时,已自去得远了。且教各自收军。梁中书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园中,逃得性命,便教丈夫写表申奏朝廷,写书教太师知道,早早调兵遣将,剿除贼寇报仇。抄写民间被杀死者五千余人,中伤者不计其数。各部军马,总折却三万有余。首将赍了奏文密书上路,不则一日,来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。门吏转报,太师教唤入来。首将直至节堂下拜见了,呈上密书申奏,诉说打破北京,贼寇浩大,难以抵敌。蔡京见了大怒,且教首将退去。 次日五更,景阳钟响,待漏院众集文武群臣。蔡太师为首,直临玉阶,面奏道君皇帝。天子览奏大惊,与众臣曰:“此寇累造大恶,克当何如?”有谏议大夫赵鼎出班奏道:“前者差蒲东关胜领兵征剿,收捕不全,累至失陷。往往调兵征发,皆折兵将。盖因失其地利,以至如此。以臣愚意,不若降敕赦罪招安,诏取赴阙,命作良臣,以防边境之害。此为上策。”蔡京听了大怒,喝叱道:“汝为谏议大夫,反灭朝廷纲纪,猖獗小人,罪合赐死!”天子曰:“如此,目下便令出朝,无宣不得入朝!”当日革了赵鼎官爵,罢为庶人。当朝谁敢再奏。有诗为证: 玺书招抚是良谋,赵鼎名言孰与俦。 堪笑蔡京多误国,反疏忠直快私仇。 天子又问蔡京曰:“似此贼人猖獗,可遣谁人剿捕此寇?”蔡太师奏曰:“臣量这等山野草贼,安用大军。臣举凌州有二将:一人姓单名廷圭,一人姓魏名定国,见任本州团练使。伏乞陛下圣旨,星夜差人调此一枝军马,克日扫清水泊。”天子大喜,随即降写敕符,着枢密院调遣。天子驾起,百官退朝。众官暗笑。次日,蔡京会省院差官,赍捧圣旨敕符投凌州来。 再说宋江水浒寨内,将北京所得的府库金宝财物,给赏与马、步、水三军。连日杀牛宰马,大排筵宴,庆贺卢员外。虽无炮凤烹龙,端的肉山酒海。众头领酒至半酣,吴用对宋江等说道:“今为卢员外,打破北京,杀损人民,劫掠府库,赶得梁中书等离城逃奔。他岂不写表申奏朝廷,况他丈人是当朝太师,怎肯干罢?必然起军发马,前来征讨。”宋江道:“军师所虑,最为得理。何不使人连夜去北京探听虚实,我这里好做准备。”吴用笑道:“小弟已差人去了,将次回也。”正在筵会之间,商议未了,只见原差探事人到来,报说:“北京梁中书果然申奏朝廷,要调兵征剿。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,致被蔡京喝骂,削了赵鼎官职。如今奏过天子,差人赍捧敕符,往凌州调遣单廷圭、魏定国两个团练使,起本州军马前来征讨。”宋江便道:“似此如何迎敌?”吴用道:“等他来时,一发捉了。”关胜起身对宋江、吴用道:“关某自从上山,深感仁兄重待,不曾出得半分气力。单廷圭、魏定国,蒲城多曾相会。久知单廷圭那厮,善能用水浸兵之法,人皆称为圣水将军。魏定国这厮,熟精火攻兵法,上阵专能用火器取人,因此呼为神火将军。凌州是本境,兼管本州兵马,取此二人为部下。小弟不才,愿借五千军兵,不等他二将起行,先往凌州路上接住。他若肯降时,带上山来。若不肯投降,必当擒来奉献。兄长亦不须用众头领张弓挟矢,费力劳神。不知尊意若何?”宋江大喜,便叫宣赞、郝思文二将,就跟着一同前去。关胜带了五千军马,来日下山。次早,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,关胜三人引兵去了。 众头领回到忠义堂上,吴用便对宋江说道:“关胜此去,未保其心。可以再差良将随后监督,就行接应。”宋江道:“吾看关胜义气凛然,始终如一。军师不必见疑。”吴用道:“只恐他心不似兄长之心。可再叫林冲、杨志领兵,孙立、黄信为副将,带领五千人马,随即下山。”李逵便道:“我也去走一遭。”宋江道:“此一去用你不着,自有良将建功。”李逵道:“兄弟若闲便要生病。若不叫我去时,独自也要去走一遭。”宋江喝道:“你若不听我的军令,割了你头!”李逵见说,闷闷不已,下堂去了。 不说林冲、杨志领兵下山接应关胜。次日,只见小军来报:“黑旋风李逵,昨夜二更,拿了两把板斧,不知那里去了。”宋江见报,只叫得苦:“是我夜来冲撞了他这几句言语,多管是投别处去了。”吴用道:“兄长非也!他虽粗卤,义气倒重,不到得投别处去。多管是过两日便来。兄长放心!”宋江心慌,先使戴宗去赶,后着时迁、李云、乐和、王定六四个首将,分四路去寻。有诗为证: 李逵斗胆人难及,便要随军报不平。 只为宋江军令肃,手持双斧夜深行。 且说李逵是夜提着两把板斧下山,抄小路径投凌州去,一路上自寻思道:“这两个鸟将军,何消得许多军马去征他!我且抢入城中,一斧一个,都砍杀了,也教哥哥吃一惊,也和他们争得一口气。”走了半日,走得肚饥。原来贪慌下山,又不曾带得盘缠。多时不做这买卖,寻思道:“只得寻个鸟出气的。”正走之间,看见路旁一个村酒店。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,连打了三角酒,二斤肉吃了,起身便走。酒保拦住讨钱。李逵道:“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,却把来还你。”说罢,便动身。只见外面走入个彪形大汉来,喝道:“你这黑厮好大胆!谁开的酒店,你来白吃不肯还钱!”李逵睁着眼道:“老爷不拣那里,只是白吃。”韩伯龙道:“我对你说时,惊得你尿流屁滚!老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的便是,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。”李逵听了暗笑:“我山寨里那里认的这个鸟人!”原来韩伯龙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,要来上梁山泊入伙,却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,要他引见宋江。因是宋公明生发背疮在寨中,又调兵遣将,多忙少闲,不曾见得。朱贵权且教他在村中卖酒。当时李逵去腰间拔出一把板斧,看着韩伯龙道:“把斧头为当。”韩伯龙不知是计,舒手来接。被李逵手起,望面门上只一斧,肐地砍着。可怜韩伯龙做了半世强人,死在李逵之手。两三个火家,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,望深村里走了。李逵就地下掳掠了盘缠,放火烧了草屋,望凌州去了。 行不得一日,正走之间,官道旁边只见走过一条大汉,直上直下相李逵。李逵见那人看他,便道:“你那厮看老爷怎地?”那汉便答道:“你是谁的老爷?”李逵便抢将入来。那汉子手起一拳,打个搭墩。李逵寻思:“这汉子倒使得好拳!”坐在地下,仰着脸问道:“你这汉子姓甚名谁?”那汉道:“老爷没姓,要厮打便和你厮打。你敢起来?”李逵大怒,正待跳将起来,被那汉子肋罗里又只一脚,踢了一跤。李逵叫道:“赢他不得!”扒将起来便走。那汉叫住,问道:“这黑汉子,你姓甚名谁?那里人氏?”李逵道:“我说与你,休要吃惊。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的便是。”那汉道:“你端的是不是?不要说谎。”李逵道:“你不信,只看我这两把板斧。”那汉道:“你既是梁山泊好汉,独自一个投那里去?”李逵道:“我和哥哥鳖口气,要投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。”那汉道:“我听得你梁山泊已有军马去了。你且说是谁?”李逵道:“先是大刀关胜领兵,随后便是豹子头林冲、青面兽杨志领军策应。”那汉听了,纳头便拜。李逵道:“你端的姓甚名谁?”那汉道:“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,祖传三代相扑为生。却才手脚,父子相传,不教徒弟。平生最无面目,到处投人不着。山东、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。近日打听得寇州地面有座山,名为枯树山,山上有个强人,平生只好杀人,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,姓鲍名旭。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,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伙。”李逵道:“你有这等本事,如何不来投奔俺哥哥宋公明?”焦挺道:“我多时要投奔大寨入伙,却没条门路。今日得遇兄长,愿随哥哥。”李逵道:“我却要和宋公明哥哥争口气了,下山来,不杀得一个人,空着双手怎地回去?你和我去枯树山,说了鲍旭,同去凌州,杀得单、魏二将,便好回山。”焦挺道:“凌州一府城池,许多军马在彼。我和你只两个,便有十分本事,也不济事,枉送了性命。不如且去枯树山,说了鲍旭,都去大寨入伙,此为上计。”两个正说之间,背后时迁赶将来,叫道:“哥哥忧得你苦!便请回山。如今分四路去赶你也。”李逵引着焦挺,且教与时迁厮见了。时迁劝李逵回山:“宋公明哥哥等你。”李逵道:“你且住!我和焦挺商量定了,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,方才回来。”时迁道:“使不得。哥哥等你,即便回寨。”李逵道:“你若不跟我去,你自先回山寨,报与哥哥知道。我便回也。”时迁惧怕李逵,自回山寨去了。焦挺却和李逵自投寇州来,望枯树山去了。 话分两头,却说关胜与同宣赞、郝思文,引领五千军马接来,相近凌州。且说凌州太守接得东京调兵的敕旨,并蔡太师扎付,便请兵马团练单廷圭、魏定国商议。二将受了扎付,随即选点军兵,关领军器,拴束鞍马,整顿粮草,指日起行。忽闻报说:“蒲东大刀关胜,引军到来,侵犯本州。”单廷圭、魏定国听得大怒,便收拾军马出城迎敌。两军相近,旗鼓相望。门旗下关胜出马。那边阵内鼓声响处,圣水将军出马。怎生打扮? 戴一顶浑铁打就四方铁帽,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黑缨,披一副熊皮砌就嵌缝沿边乌油铠甲,穿一领皂罗绣就点翠团花秃袖征袍,着一双斜皮踢镫嵌线云跟靴,系一条碧鞓钉就叠胜狮蛮带,一张弓,一壶箭,骑一匹深乌马,使一条黑杆枪。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北方皂纛旗,上书七个银字:“圣水将军单廷圭”。又见这边鸾铃响处,转出这员神火将军魏定国来出马。怎生打扮? 戴一顶朱红缀嵌点金束发盔,顶上撒一把扫帚长短赤缨,披一副摆连环吞兽面猊铠,穿一领绣云霞飞怪兽绛红袍,着一双刺麒麟间翡翠云缝锦跟靴,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,悬一壶凤翎凿山狼牙箭,骑坐一匹胭脂马,手使一口熟铜刀。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南方红绣旗,上书七个银字:“神火将军魏定国”。两员虎将一齐出到阵前。关胜见了,在马上说道:“二位将军,别来久矣!”单廷圭、魏定国大笑,指着关胜骂道:“无才关胜,背反狂夫,上负朝廷之恩,下辱祖宗名目,不知死活,引军到来,有何理说?”关胜答道:“你二将差矣!目今主上昏昧,奸臣弄权,非亲不用,非仇不谈。兄长宋公明仁德施恩,替天行道。特令关某等到来,招请二位将军。倘蒙不弃,便请过来,同归山寨。”单、魏二将听得大怒,聚马齐出。一个似北方一朵乌云,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,飞出阵前。关胜却待去迎敌,左手下飞出宣赞,右手下奔出郝思文,两对儿在阵前厮杀。刀对刀,迸万道寒光;枪对枪,起一天杀气。关胜遥见神火将越斗越精神,圣水将无半点惧色。正斗之间,两将拨转马头,望本阵便走。郝思文、宣赞随即追赶,冲入阵中。只见魏定国转入左边,单廷圭转过右边。随后宣赞赶着魏定国,郝思文追住单廷圭。且说宣赞正赶之间,只见四五百步军,都是红旗红甲,一字儿围裹将来,挠钩齐下,套索飞来,和人连马活捉去了。再说郝思文追赶单廷圭到右边,只见五百来步军,尽是黑旗黑甲,一字儿裹转来。脑后众军齐上,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。可怜二将英雄,到此翻成画饼。一面把人解入凌州,各领五百精兵,杀出阵门,却似乌云卷地,犹如烈火飞来。众军卷杀过对阵。关胜举手无措,大败输亏,望后便退。随即单廷圭、魏定国拍马在背后追来。关胜正走之间,只见前面冲出二将。关胜看时,左有林冲,右有杨志,从两肋罗里撞将出来,杀散凌州军马。关胜收住本部残兵,与林冲、杨志相见,合兵一处。随后孙立、黄信,一同见了。权且下寨。 却说水火二将捉得宣赞、郝思文,得胜回到城中。张太守接着,置酒作贺。一面教人做造陷车,装了二人,差一员偏将,带领三百步军,连夜解上东京,申达朝廷。 且说偏将带领三百人马,临押宣赞、郝思文上东京来,迤逦前行,来到一个去处,只见满山枯树,遍地芦芽。一声锣响,撞出一伙强人。当先一个,手搦双斧,声喝如雷,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。随即后面带着这个好汉。端的是谁?正是: 相扑丛中人尽伏,拽拳飞脚如刀毒。 劣性发时似山倒,焦挺从来没面目。 李逵、焦挺两个好汉,引着小喽啰拦住去路,也不打话,便抢陷车。偏将急待要走,背后又撞出一个好汉。正是: 狰狞鬼脸如锅底,双睛叠暴露狼唇。 放火杀人提阔剑,鲍旭名映丧门神。 这个好汉正是丧门神鲍旭,向前把偏将手起剑落,砍下马来。其余人等,撇下陷车尽皆逃命去了。 李逵看时,却是宣赞、郝思文,便问了备细来由。宣赞见李逵,亦问:“你怎生在此?”李逵说道:“为是哥哥不肯教我来厮杀,独自一个走下山来。先杀了韩伯龙,后撞见焦挺,引我在此。鲍旭一见如故,便和亲兄弟一般接待。却才商议,正欲去打凌州,只见小喽啰山头上望见这伙人马,监押陷车到来。只道是官兵捕盗,不想却是你二位。”鲍旭邀请到寨内,杀羊置酒相待。郝思文道:“兄弟既然有心上梁山泊入伙,不若将引本部人马,就同去凌州,并力攻打,此为上策。”鲍旭道:“小可与李兄正如此商议。足下之言,说的最是。我山寨之中,也有三二百匹好马。”带领五七百小喽啰,五筹好汉,一齐来打凌州。 却说逃难军士奔回来报与张太守说道:“半路里有强人夺了陷车,杀了首将。”单廷圭、魏定国听得大怒,便道:“这番拿着,便在这里施刑。”只听得城外关胜引兵搦战。单廷圭争先出马,开城门放下吊桥,引一千军马出城迎敌。门旗中飞出五百玄甲军来,到于阵前,走出一员大将,争先出马,乃是圣水将军。端的好表人物。怎生打扮?有诗为证: 凤目卧蚕眉,虬髯黑面皮。 锦袍笼獬豸,宝甲嵌狻猊。 马跨东洋兽,人擎北斗旗。 凌州圣水将,英雄单廷圭。 当下单廷圭出马,大骂关胜道:“辱国败将,何不就死!”关胜听了,舞刀拍马。两个斗不到二十余合,关胜勒转马头,慌忙便走。单廷圭随即赶将来,约赶十余里,关胜回头喝道:“你这厮不下马受降,更待何时!”单廷圭挺枪直取关胜后心。关胜使出神威,拖起刀背,只一拍,喝一声:“下去!”单廷圭落马。关胜下马、向前扶起,叫道:“将军恕罪。”单廷圭惶恐伏礼,乞命受降。关胜道:“某与宋公明哥哥面前,多曾举你。特来相招二位将军,同聚大义。”单廷圭答道:“不才愿施犬马之力,同共替天行道。”两个说罢,并马而行出来。林冲接见二人并马而行,便问其故。关胜不说输赢,答道:“山僻之内,诉旧论新,招请归降。”林冲等众皆大喜。单廷圭回至阵前,大叫一声,五百玄甲军兵一哄过来。其余人马,奔入城中去了。连忙报知太守。 魏定国听了大怒。次日,领起军马出城交战。单廷圭与同关胜、林冲,直临阵前。只见门旗开处,神火将军出马。怎生打扮?有诗为证: 朗朗明星露双目,团团虎面如紫玉。 锦袍花绣荔枝红,衬袄云铺鹦鹉绿。 行来好似火千团,部领绛衣军一簇。 世间人号神火将,此是凌州魏定国。 当时魏定国出马,见了单廷圭顺了关胜,大骂:“忘恩背主负义匹夫!”关胜大怒,拍马向前迎敌。二马相交,军器并举。两将斗不到十合,魏定国望本阵便走。关胜却欲要追,单廷圭大叫道:“将军不可去赶!”关胜连忙勒住战马。说犹未了,凌州阵内早飞出五百火兵,身穿绛衣,手执火器,前后拥出有五十辆火车,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。军人背上,各拴铁葫芦一个,内藏硫黄焰硝五色烟药,一齐点着,飞抢出来。人近人倒,马遇马伤。关胜军兵四散奔走,退四十余里扎住。 魏定国收转军马回城,看见本州烘烘火起,烈烈烟生。原来却是黑旋风李逵与同焦挺、鲍旭,带领枯树山人马,都去凌州背后,打破北门,杀入城中,放起火来,劫掳仓库钱粮。魏定国知了,不敢入城,慌速回军。被关胜随后赶上追杀,首尾不能相顾。凌州已失,魏定国只得退走,奔中陵县屯驻。关胜引军,把县四下围住。便令诸将调兵攻打。魏定国闭门不出。 单廷圭便对关胜、林冲等众位说道:“此人是一勇之夫。攻击得紧,他宁死而不辱。事宽即完,急难成效。小弟愿往县中,不避刀斧,用好言招抚此人,束手来降,免动干戈。”关胜见说大喜,随即叫单廷圭单人匹马到县。小校报知,魏定国出来相见了,邀请上厅而坐。单廷圭用好言说道:“如今朝廷不明,天下大乱,天子昏昧,奸臣弄权。我等归顺宋公明,且归水泊。久后奸臣退位,那时临朝,去邪归正,未为晚矣。”魏定国听罢,沉吟半晌,说道:“若是要我归顺,须是关胜亲自来请,我便投降。他若是不来,我宁死而不辱。”单廷圭即便上马回来,报与关胜。关胜见说,便道:“大丈夫作事,何故疑惑。”便与单廷圭匹马单刀而去。林冲谏道:“兄长,人心难忖,三思而行。”关胜道:“好汉作事无妨。”直到县衙。魏定国接着,大喜,愿拜投降。同叙旧情,设宴管待。当日带领五百火兵,都来大寨,与林冲、杨志并众头领俱各相见已了,即便收军回梁山泊来。宋江早使戴宗接着,对李逵说道:“只为你偷走下山,空教众兄弟赶了许多路。如今时迁、乐和、李云、王定六四个先回山去了。我如今先去报知哥哥,免至悬望。” 不说戴宗争先去了。且说关胜等军马回到金沙滩边,水军头领棹船接济军马,陆续过渡。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将来。众人看时,却是金毛犬段景住。林冲便问道:“你和杨林、石勇去北地里买马,如何这等慌速跑来?” 段景住言无数句,话不一席,有分教:宋江调拨军兵,来打这个去处。重报旧仇,再雪前恨。正是:情知语是钩和线,从头钓出是非来。毕竟段景住对林冲等说出甚言语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紫茄时被陇,舒叶自亏蔽。 登君玉盘内,得耦嘉蔬味。 结花讵能芳,垂实迥连带。 虽微蹲鸱用,颇胜匏瓜系。
引蔓牵藤寸管头,扶骊剔蚌出风流。 三千龙女抛珠佩,一个儒生拥碧油。 莫是前生封即墨,便堪作酒博青州。 齐奴倘会清妍意,免得红裙逐翠楼。
小雪初过大雪晨,微云微霰点轻尘。 谁言蓟北无花日,亦有江南咏絮人。
缕缕鹅黄拂晓。弄烟轻袅。宜春花外万丝金,记朝罢、惊啼早。 学舞楚腰犹小。不禁寒悄。近来张绪减风流,又恐被、蛾眉恼。
天下几人画山水,虎头子孙世莫比。 何年写此《长江图》,多少江山归笔底。 巴陵三峡天所开,远势似向岷峨来。 洞庭潇湘仅毫末,楚客湘君安在哉?江上一朝风雨急,老 我曾来踏舟立。 鼓枻既闻潭畔吟,抱琴复听竹间泣。 别来几日世已非,忽此披图忆曩时。 早知避地多处所,昔逐红尘千里归。 林下一夫巾屦似,亦有舟人与渔子。 能添野老烟波里,便与同生复同死。
缥缈云间质,盈盈波上身。袖罗斜举动埃尘,明艳不胜春。 翠鬓晚妆烟重,寂寂阳台一梦。冰眸莲脸见长新,巫峡更何人。
江阁鱼龙近,山房雾雨多。 地清天不暑,池曲水无波。 笋箨迎书带,樱桃送锦窠。 呦呦呼伴鹿,唼唼换经鹅。 养素行编屦,乘闲坐织蓑。 几篇餐玉法,一帙醮星科。 香灺沈银叶,衣裾佩紫荷。 丹光留海月,绛景出松萝。 醉忆泉浮乳,幽怜石烂柯。 神君攀绿桂,天女踏青莎。 邀客登山顶,寻真入涧阿。 洞箫吹道曲,云纸写鱼歌。 予发今如此,君心可奈何! 高谈见明月,为我问娑罗。
妙相规前写秘辛。圆肌粉致麝脐温。个中常满玉精神。 郎若推心谁与置,天教贮恨不堪扪。輖饥可奈别经春。
春草萋萋绿渐浓。梨花落尽晚来风。试问相逢何处好,小楼东。 朱箔影移无限恨,玉箫声转曲将终。独倚阑干谁是伴,月明中。
诗曰: 恢恢天网实无端,消息盈虚未易观。 不向公家尊礼度,却从平地筑峰峦。 宋江水浒心初遂,晁盖泉台死亦安。 天道好还非谬语,身亡家破不胜叹。 话说当时段景住跑来,对林冲等说道:“我与杨林、石勇前往北地买马。小弟到彼,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,买了二百余匹。回至青州地面,被一伙强人,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,聚集二百余人,尽数把马劫夺,解送曾头市去了。石勇、杨林不知去向。小弟连夜逃来报知,可差人去讨马回山。” 关胜见说,教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,却商议此事。众人且过渡来,都到忠义堂上,见了宋江。关胜引单廷圭、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。李逵把下山杀了韩伯龙,遇见焦挺、鲍旭,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说了一遍。宋江听罢,又添四个好汉,正在欢喜。 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,宋江听了,大怒道:“前者夺我马匹,今又如此无礼!晁天王的冤仇未曾报得,旦夕不乐。若不去报此仇,惹人耻笑!”吴用道:“即目春暖,正好厮杀。前者进兵失其地利,如今必用智取。”宋江道:“此仇深入骨髓,不报得誓不还山!”吴用道:“且教时迁,他会飞檐走壁,可去探听消息一遭,回来却作商量。”时迁听命去了。无三二日,只见杨林、石勇逃得回寨,备说曾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,要与梁山泊势不两立。宋江见说,便要起兵。吴用道:“再待时迁回报,却去未迟。”宋江怒气填胸,要报此仇,片时忍耐不住,又使戴宗飞去打听,立等回报。不过数日,却是戴宗先回来说:“这曾头市要与凌州报仇,欲起军马。见今曾头市口扎下大寨,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,五百里遍插旌旗,不知何路可进。”次日,时迁回寨报说:“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,探知备细。见今扎下五个寨栅。曾头市前面,二千余人守住村口。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,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,南寨内是次子曾参,西寨内是三子曾索,东寨内是四子曾魁,中寨内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。这个青州郁保四,身长一丈,腰阔数围,绰号险道神,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。” 吴用听罢,便教会集诸将,一同商议,“既然他设五个寨栅,我这里分调五支军将,可作五路去打他五个寨栅。”卢俊义便起身道:“卢某得蒙救命上山,未能报效,今愿尽命向前,未知尊意若何?”宋江大喜,便道:“员外如肯下山,便为前部。”吴用谏道:“员外初到山寨,未经战阵,山岭崎岖,乘马不便,不可为前部先锋。别引一支军马,前去平川埋伏,只听中军炮响,便来接应。”吴用主意只恐卢俊义捉得史文恭,宋江不负晁盖之遗言,让位与他,因此不允。宋江大意只要卢俊义建功,乘此机会,教他为山寨之主,不负晁盖遗言。吴用不肯,立主叫卢员外带同燕青,引领五百步军,平川小路听号。再分调五路军马:曾头市正南大寨,差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、小李广花荣,副将马麟、邓飞,引军三千攻打;曾头市正东大寨,差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、行者武松,副将孔明、孔亮,引军三千攻打;曾头市正北大寨,差马军头领青面兽杨志、九纹龙史进,副将杨春、陈达,引军三千攻打;曾头市正西大寨,差步军头领美髯公朱仝,插翅虎雷横,副将邹渊、邹润,引军三千攻打;曾头市正中总寨,都头领宋公明,军师吴用、公孙胜,随行副将吕方、郭盛、解珍、解宝、戴宗、时迁,领军五千攻打。合后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、混世魔王樊瑞,副将项充、李衮,引马步军兵五千。其余头领各守山寨。怎见得五军进发?但见: 梁山泊五军先锋,马军遇水叠桥;水浒寨六丁神将,步卒逢山开路。七星旗带,飘飘散天上乌云;八卦阵图,隐隐动山前虎豹。鞍上将齐披铁铠,坐下马都带铜铃。九洞妖魔离海内,十方神将降人间。 当下宋江部领五军兵将大进,正是枪刀流水急,人马撮风行。且说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,报入寨中。曾长官听了,便请教师史文恭、苏定商议军情重事。史文恭道:“梁山泊军马来时,只是多使陷坑,方才捉得他强兵猛将。这伙草寇,须是这条计,以为上策。”曾长官便差庄客人等,将了锄头、铁锹,去村口掘下陷坑数十处,上面虚浮土盖,四下里埋伏了军兵,只等敌军来到。又去曾头市北路,也掘下十数处陷坑。比及宋江军马起行时,吴用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。数日之间,时迁回来报说:“曾头市寨南寨北尽都掘下陷坑,不计其数,只等俺军马到来。”吴用见说,大笑道:“不足为奇!”引军前进,来到曾头市相近。此时日午时分,前队望见一骑马来,项带铜铃,尾拴雉尾,马上一人,青巾白袍,手执短枪。前队望见,便要追赶,吴用止住。便教军马就此下寨,四面掘了濠堑,下了铁蒺藜。传令下去,教五军各自分投下寨,一般掘下濠堑,下了蒺藜。 一住三日,不出交战。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,去曾头市寨中探听他不出何意;所有陷坑,暗暗地记着有几处,离寨多少路远,总有几处。时迁去了一日,都知备细,暗地使了记号,回报军师。次日,吴用传令,教前队步军各执铁锄,分作两队,又把粮车一百有余,装载芦苇干柴,藏在中军。当晚传令与各寨诸军头领:来日巳牌,只听东西两路步军先去打寨。再教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、史进,把马军一字儿摆开。如若那边擂鼓摇旗,虚张声势,切不可进。吴用传令已了。 再说曾头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军马打寨,便着他陷坑。寨前路狭,待走那里去!次日巳牌,只听得寨前炮响。追兵大队都到南门。次后只见东寨边来报道:“一个和尚轮着铁禅杖,一个行者舞起双戒刀,攻打前后。”史文恭道:“这两个必是梁山泊鲁智深、武松。”犹恐有失,便分人去帮助曾魁。只见西寨边又来报道:“一个长髯大汉,一个虎面贼人,旗号上写着美髯公朱仝,插翅虎雷横,前来攻打甚急。”史文恭听了,又分拨人去帮助曾索。又听得寨前炮响,史文恭按兵不动,只要等他入来塌了陷坑,山后伏兵齐起,接应捉人。这里吴用却调马军,从山背后两路抄到寨前。前面步军只顾看寨,又不敢去;两边伏兵都摆在寨前,背后吴用军马赶来,尽数逼下坑去。史文恭却待出来,吴用鞭梢一指,军寨中锣响,一齐推出百余辆车子来,尽数把火点着,上面芦苇、干柴、硫黄、焰硝一齐着起,烟火迷天。比及史文恭军马出来,尽被火车横拦当住,只得回避,急待退军。公孙胜早在阵中挥剑作法,借起大风,刮得火焰卷入南门,早把敌楼、排栅尽行烧毁。已自得胜,鸣金收军。四下里入寨,当晚权歇。史文恭连夜修整寨门,两下当住。 次日,曾涂对史文恭计议道:“若不先斩贼首,难以追灭。”分付教师史文恭牢守寨栅。曾涂率领军兵,披挂上马,出阵搦战。怎生打扮? 头戴金盔,身披铁铠,腰系绒绦,坐骑快马。 弯弓插箭,体挂绯袍,脚踏宝镫,手拈钢枪。 当日曾涂上马,飞出阵来。宋江在中军闻知曾涂搦战,带领吕方、郭盛相随,出到前军。门旗影里看见曾涂,心怀旧恨,用鞭指道:“谁与我先捉这厮,报往日之仇,消向者之恨?”小温侯吕方拍坐下马,挺手中方天画戟,直取曾涂。两马交锋,军器并举。斗到三十合已上,郭盛在门旗下,看见两个中间将及输了一个。原来吕方本事迭不得曾涂,三十合已前,兀自抵敌得住,三十合已后,戟法乱了,只办得遮架躲闪。郭盛只恐吕方有失,便骤坐下马,拈手中方天画戟,飞出阵来,夹攻曾涂。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。原来两枝戟上都拴着金钱豹尾,吕方、郭盛要捉曾涂,两枝戟齐举。曾涂眼明,便用枪只一拨,却被两条豹尾搅住朱缨,夺扯不开。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。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,恐怕输了两个,便纵马出来,左手拈起雕弓,右手急取鈚箭,搭上箭,拽满弓,望着曾涂射来。这曾涂却好掣出枪来,那两枝戟兀自搅做一团。说时迟,那时疾,曾涂掣枪,便望吕方项根搠来。花荣箭早先到,正中曾涂左臂,翻身落马,头盔倒卓,两脚蹬空。吕方、郭盛双戟并施,曾涂死于非命。十数骑马军飞奔回来,报知史文恭,转报中寨。曾长官听得大哭。有诗为证: 拍马横枪要出尖,当场挑战势翩翩。 不知暗中雕翎箭,一命悠悠赴九泉。 只见旁边恼犯了一个壮士曾升,武艺绝高,使两口飞刀,人莫敢近。当时听了大怒,咬牙切齿,喝教:“备我马来,要与哥哥报仇!”曾长官拦当不住。全身披挂,绰刀上马,直奔前寨。史文恭接着劝道:“小将军不可轻敌。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,若论史某愚意,只宜坚守五寨,暗地使人前往凌州,便教飞奏朝廷,调兵选将,多拨官军,分作两处征剿:一打梁山泊,一保曾头市。令贼无心恋战,必欲退兵急奔回山。那时史某不才,与汝弟兄一同追杀,必获大功。”说言未了,北寨副教师苏定到来,见说坚守一节,便道:“梁山泊吴用那厮,诡计多谋,不可轻敌,只宜退守。待救兵到来,从长商议。”曾升叫道:“杀我亲兄,此冤不报,更待何时!直等养成贼势,退敌则难。”史文恭、苏定阻当不住。曾升上马,带领数十骑马军,飞奔出寨搦战。 宋江闻知,传令前军迎敌。当时秦明得令,舞起狼牙棍,正要出阵斗这曾升。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搦板斧,直奔军前,不问事由,抢出垓心。对阵有人认的,说道:“这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。”曾升见了,便叫放箭。原来李逵但是上阵,便要脱膊,全得项充、李衮蛮牌遮护。此时独自抢来,被曾升一箭,腿上正着,身如泰山倒在地下。曾升背后马军齐抢过来。宋江阵上秦明、花荣飞马向前死救,背后马麟、邓飞、吕方、郭盛一齐接应归阵。曾升见了宋江阵上人多,不敢再战,以此领兵还寨。宋江也自收军驻扎。次日,史文恭、苏定只是主张不要对阵。怎禁得曾升催并道:“要报兄仇。”史文恭无奈,只得披挂上马。那匹马便是先前夺的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。宋江引诸将摆开阵势迎敌。对阵史文恭出马。怎生打扮? 头上金盔耀日光,身披铠甲赛冰霜。 坐骑千里龙驹马,生执朱缨丈二枪。 斯时史文恭出马,横杀过来。宋江阵上秦明要夺头功,飞奔坐下马来迎。二骑相交,军器并举。约斗二十余合,秦明力怯,望本阵便走。史文恭奋勇赶来,神枪到处,秦明后腿股上早着,倒攧下马来。吕方、郭盛、马麟、邓飞四将齐出,死命来救。虽然救得秦明,军兵折了一阵。收回败军,离寨十里驻扎。宋江叫把车子载了秦明,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,再与吴用商量。教取大刀关胜、金枪手徐宁,并要单廷圭、魏定国四位下出,同来协助。 宋江自己焚香祈祷,占卜一课。吴用看了卦象,便道:“虽然此处可破,今夜必主有贼兵入寨。”宋江道:“可以早作准备。”吴用道:“请兄长放心,只顾传下号令。”先去报与三寨头领,今夜起,东西二寨,便教解珍在左,解宝在右。其余军马,各于四下里埋伏已定。是夜,天晴月白,风静云闲。史文恭在寨中对曾升道:“贼兵今日输了两将,必然惧怯,乘虚正好劫寨。”曾升见说,便教请北寨苏定,南寨曾参,西寨曾索,引兵前来,一同劫寨。二更左侧,潜地出哨,马摘鸾铃,人披软战,直到宋江中军寨内。见四下无人,劫着空寨,急叫中计,转身便走。左手下撞出两头蛇解珍,右手下撞出双尾蝎解宝,后面便是小李广花荣,一发赶上。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于马下。放起火来,后寨发喊,东西两边,进兵攻打寨栅,混战了半夜。史文恭夺路得回。 曾长官又见折了曾索,烦恼倍增。次日,请史文恭写书投降。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,随即写书,速差一人赍擎,直到宋江大寨。小校报知曾头市有人下书。宋江传令,教唤入来。小校将书呈上。宋江拆开看时,写道: “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:日昨小男倚仗一时之勇,误有冒犯虎威。向日天王率众到来,理合就当归附。奈何无端部卒施放冷箭,更兼夺马之罪,虽百口何辞。原之实非本意。今顽犬已亡,遣使讲和。如蒙罢战休兵,将原夺马匹尽数纳还,更赍金帛犒劳三军。此非虚情,免致两伤。谨此奉书,伏乞照察。” 宋江看罢来书,心中大怒,扯书骂道:“杀我兄长,焉肯干休!只待洗荡村坊,是我本愿。”下书人俯伏在地,凛颤不已。虽用慌忙劝道:“兄长差矣!我等相争,皆为气耳。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,岂为一时之忿,以失大义。”随即便写回书,取银十两赏了来使。回还本寨,将书呈上。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时,上面写道: “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复曾头市主曾弄帐前:国以信而治天下,将以勇而镇外邦。人无礼而何为,财非义而不取。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仇,各守边界。奈缘尔将行一时之恶,惹数载之冤。若要讲和,便须发还二次原夺马匹,并要夺马凶徒郁保四,犒劳军士金帛。忠诚既笃,礼数休轻。如或更变,别有定夺。草草具陈,情照不宣。”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,俱各惊扰。次日,曾长官又使人到来言说:“若肯讲和,各请一人质当。”宋江不肯。吴用便道:“无伤!”随即便差时迁、李逵、樊瑞、项充、李衮五人前去为信。临行时,吴用叫过时迁,附耳低言:“如此如此,休得有误。”不说五人去了,却说关胜、徐宁、单廷圭、魏定国到了,当时见了众人,就在中军扎驻。 且说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。时迁向前说道:“奉哥哥将令,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和。”史文恭道:“吴用差遣五个人来,必然有谋。”李逵大怒,揪住史文恭便打。曾长官慌忙劝住。时迁道:“李逵虽然粗卤,却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,特使他来,休得疑惑。”曾长官中心只要讲和,不听史文恭之言,便叫置酒相待,请去法华寺寨中安歇,拨五百军人前后围住,却使曾升带同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。二人到中军相见了,随后将原夺二次马匹并金帛一车送到大寨。宋江看罢道:“这马都是后次夺的,正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,如何不见将来?”曾升道:“是师父史文恭乘坐着,以此不曾将来。”宋江道:“你疾忙快写书去,教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!”曾升便写书,叫从人还寨讨这匹马来。史文恭听得,回道:“别的马将去不吝,这匹马却不与他!”从人往复走了几遭,宋江定死要这匹马。史文恭使人来说道:“若还定要我这匹马时,着他即便退军,我便送来还他。” 宋江听得这话,便与吴用商议。尚然未决,忽有人来报道:“青州、凌州两路有军马到来。”宋江道:“那厮们知得,必然变卦!”暗传下号令,就差关胜、单廷圭、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,花荣、马麟、邓飞去迎凌州军马。暗地叫出郁保四来,用好言抚恤他,十分恩义相待,说道:“你若肯建这场功劳,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。夺马之仇,折箭为誓,一齐都罢。你若不从,曾头市破在旦夕。任从你心。”郁保四听言,情愿投拜,从命帐下。吴用授计与郁保四道:“你只做私逃还寨,与史文恭说道:‘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,打听得真实了。如今宋江大意,只要赚这匹千里马,实无心讲和。若还与了他,必然翻变。如今听得青州、凌州两路救兵到了,十分心慌。正好乘势用计,不可有误。’他若信从了,我自有处置。”郁保四领了言语,直到史文恭寨里,把前事具说一遍。史文恭引了郁保四来见曾长官,备说宋江无心讲和,可以乘势劫他寨栅。曾长官道:“我那曾升当在那里,若不翻变,必然被他杀害。”史文恭道:“打破他寨,好歹救了。今晚传令与各寨,尽数都起,先劫宋江大寨。如断去蛇首,众贼无用。回来却杀李逵等五人未迟。”曾长官道:“教师可以善用良计。”当下传令与北寨苏定、东寨曾魁、南寨曾参,一同劫寨。郁保四却闪来法华寺大寨内,看了李逵等五人,暗与时迁走透这个消息。 再说宋江同吴用说道:“未知此计若何?”吴用道:“如是郁保四不回,便是中俺之计。他若今晚来劫我寨,我等退伏两边,却教鲁智深、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,朱仝、雷横引步军杀入他西寨,却令杨志、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。此名番犬伏窝之计,百发百中。” 当晚却说史文恭带了苏定、曾参、曾魁,尽数起发。是夜,月色朦胧,星辰昏暗。史文恭、苏定当先,曾参、曾魁押后,马摘鸾铃,人披软战,尽都来到宋江总寨。只见寨门不关,寨内并无一人,又不见些动静。情知中计,即便回身。急望本寨去时,只见曾头市里锣鸣炮响,却是时迁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。声响为号,东西两门火炮齐响,喊声大举,正不知多少军马杀将入来。却说法华寺中李逵、樊瑞、项充、李衮一齐发作,杀将出来。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时,寻路不见。曾长官见寨中大闹,又听得梁山泊大军两路杀将入来,就在寨里自缢而死。曾参径奔西寨,被朱仝一朴刀搠死。曾魁要奔东寨时,乱军中马踏为泥。苏定死命奔出北门,却有无数陷坑,背后鲁智深、武松赶杀将来,前逢杨志、史进,乱箭射死苏定。后头撞来的人马都攧入陷坑中去,重重叠叠,陷死不知其数。宋江众将得胜,在曾头市卷杀八面残兵,掳掠财物。有诗为证: 可怪曾家事不谐,投降特地贡书来。 宋江要雪天王恨,半夜驱兵卷杀来。 且说史文恭得这千里马行得快,杀出西门,落荒而走。此时黑雾遮天,不分南北。约行了二十余里,不知何处,只听得树林背后一声锣响,撞出四五百军来。当先一将,手提杆棒,望马脚便打。那匹马是千里龙驹,见棒来时,从头上跳过去了。史文恭正走之间,只见阴云冉冉,冷气飕飕,黑雾漫漫,狂风飒飒,虚空中一人当住去路。史文恭疑是神兵,勒马便回。东西南北四边,都是晁盖阴魂缠住。史文恭再回旧路,却撞着浪子燕青,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,喝一声:“强贼待走那里去!”腿股上只一朴刀,搠下马来,便把绳索绑了,解投曾头市来。燕青牵了那匹千里龙驹,径到大寨。宋江看了大喜。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。心中一喜一怒:喜者得卢员外见功;怒者恨史文恭射杀晁天王,冤仇未曾报得。先把曾升就本处斩首,曾家一门老少,尽数不留。抄掳到金银财宝,米麦粮食,尽行装载上车,回梁山泊给散各部头领,犒赏三军。 且说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,花荣领兵杀散凌州军马,都回来了。大小头领不缺一个,又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,其余物件尽不必说。陷车内囚了史文恭。便收拾军马,回梁山泊来。所过州县村坊,并无侵扰。 回到山寨忠义堂上,都来参见晁盖之灵。宋江传令,教圣手书生萧让作了祭文。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,个个举哀。将史文恭剖腹剜心,享祭晁盖已罢。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弟兄商议立梁山泊之主。吴用便道:“兄长为尊,卢员外为次,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。”宋江道:“向者晁天王遗言:‘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,不拣是谁,便为梁山泊之主。’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,赴山祭献晁兄,报仇雪恨,正当为尊,不必多说。”卢俊义道:“小弟德薄才疏,怎敢承当此位!若得居末,尚自过分。”宋江道:“非宋某多谦,有三件不如员外处。第一件,宋江身材黑矮,貌拙才疏;员外堂堂一表,凛凛一躯,有贵人之相。第二件,宋江出身小吏,犯罪在逃,感蒙众弟兄不弃,暂居尊位;员外出身豪杰之子,又无至恶之名,虽然有些凶险,累蒙天祐,以免此祸。第三件,宋江文不能安邦,武又不能附众,手无缚鸡之力,身无寸箭之功;员外力敌万人,通今博古,天下谁不望风而降。尊兄有如此才德,正当为山寨之主。他时归顺朝廷,建功立业,官爵升迁,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。宋江主张已定,休得推托。”卢俊义恭谦拜于地下,说道:“兄长枉自多谈。卢某宁死,实难从命。”吴用劝道:“兄长为尊,卢员外为次,人皆所伏。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,恐冷了众人之心。”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,故出此语。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:“我在江州,舍身拚命,跟将你来,众人都饶让你一步。我自天也不怕,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!我便杀将起来,各自散火!”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,也发作叫道:“哥哥手下许多军官,受朝廷诰命的,也只是让哥哥,他如何肯从别人?”刘唐便道:“我们起初七个上山,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。今日却要让别人?”鲁智深大叫道:“若还兄长推让别人,洒家们名自都散!”宋江道:“你众人不必多说,我自有个道理,尽天意看是如何,方才可定。”吴用道:“有何高见,便请一言。”宋江道:“有两件事。”正是: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,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。直教天罡尽数投忠义,地煞齐临水浒来。毕竟宋江说出那两件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名瓜不引蔓,囊粟未经陈。 虽共彤胡荐,何曾玉箸亲。 助羹餐不厌,抱瓮力常勤。 君问登盘实,应知学圃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