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。董生举进士,屡不得志于有司,怀抱利器,郁郁适兹土。吾知其必有合也。董生勉乎哉! 夫以子之不遇时,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。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!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,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?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。董生勉乎哉! 吾因子有所感矣。为我吊望诸君之墓,而观于其市,复有昔时屠狗者乎?为我谢曰:“明天子在上,可以出而仕矣。”
孤舟夜泊洞庭边,灯火青荧对客船。朔风吹老梅花片,推开篷雪满天。诗豪与风雪争先。雪片与风鏖战,诗和雪缴缠。一笑琅然。
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,故力称乌获,捷言庆忌,勇期贲、育。臣之愚,窃以为人诚有之,兽亦宜然。今陛下好陵阻险,射猛兽,卒然遇轶材之兽,骇不存之地,犯属车之清尘,舆不及还辕,人不暇施巧,虽有乌获、逢蒙之伎,力不得用,枯木朽株尽为害矣。是胡越起于毂下,而羌夷接轸也,岂不殆哉!虽万全无患,然本非天子之所宜也。 且夫清道而后行,中路而后驰,犹时有御橛之变,而况涉乎蓬蒿,驰乎丘坟,前有利兽之乐,而内无存变之意,其为祸也不亦难矣!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,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途以为娱,臣窃以为陛下不取也。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,而智者避危于无形,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。故鄙谚曰:「家累千金者,坐不垂堂。」此言虽小,可以喻大。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。
九分恩爱九分忧,两处相思两处愁,十年迤逗十年受。 几遍成几遍休,半点事半点惭羞。 三秋恨三秋感旧,三春怨三春病酒,一世害一世风流。
纨扇婵娟素月,纱巾缥渺轻烟。高槐叶长阴初合,清润雨馀天。 弄笔斜行小草,钩帘浅醉闲眠。更无一点尘埃到,枕上听新蝉。
有用者,不可借;不能用者,求借。借不能用者而用之,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。
待天以困之,用人以诱之,往蹇来返。
逼则反兵,走则减势。紧随勿迫,累其气力,消其斗志,散而后擒,兵不血刃。需,有孚,光。
于是文殊师利菩萨在大众中,即从座起,顶礼佛足,右绕三匝,长跪叉手而白佛言:“大悲世尊,愿为此会诸来法众,说于如来本起清净因地法行,及说菩萨于大乘中发清净心,远离诸病,能使未来末世众生求大乘者,不堕邪见。” 作是语已,五体投地,如是三请,终而复始。 尔时,世尊告文殊师利菩萨言:“善哉!善哉!善男子,汝等乃能为诸菩萨咨询如来因地法行,及为末世一切众生求大乘者,得正住持,不堕邪见。汝今谛听,当为汝说。” 尔时,文殊师利菩萨奉教欢喜,及诸大众默然而听。 “善男子,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门,名为圆觉。流出一切清净真如,菩提涅槃及波罗蜜,教授菩萨。一切如来本起因地,皆依圆照清净觉相,永断无明,方成佛道。 “云何无明?善男子,一切众生从无始来,种种颠倒,犹如迷人,四方易处;妄认四大为自身相,六尘缘影为自心相。譬彼病目,见空中华及第二月。善男子,空实无华,病者妄执。由妄执故,非唯惑此虚空自性,亦复迷彼实华生处,由此妄有轮转生死,故名无明。善男子,此无明者,非实有体。如梦中人,梦时非无,及至于醒,了无所得。如众空华,灭于虚空,不可说言有定灭处。何以故?无生处故。一切众生于无生中,妄见生灭,是故说名轮转生死。 “善男子,如来因地修圆觉者,知是空华,即无轮转,亦无身心受彼生死。非作故无,本性无故。彼知觉者,犹如虚空。知虚空者,即空华相。亦不可说无知觉性。有无俱遣,是则名为净觉随顺。 “何以故?虚空性故,常不动故,如来藏中无起灭故,无知见故。如法界性,究竟圆满遍十方故。是则名为因地法行。菩萨因此于大乘中,发清净心。末世众生依此修行,不堕邪见。” 尔时,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: 文殊汝当知,一切诸如来, 从于本因地,皆以智慧觉,了达于无明。 知彼如空华,即能免流转, 又如梦中人,醒时不可得。 觉者如虚空,平等不动转, 觉遍十方界,即得成佛道。 众幻灭无处,成道亦无得,本性圆满故。 菩萨于此中,能发菩提心。 末世诸众生,修此免邪见。
慧能辞违祖已,发足南行,两月中间,至大庾岭,逐后数百人来,欲夺衣钵。一僧俗姓陈,名惠明,先是四品将军,性行粗糙,极意参寻,为众人先,趁及慧能。慧能掷下衣钵于石上,曰:“此衣表信,可力争耶?”能隐草莽中。惠明至,提掇不动,乃唤云:“行者行者,我为法来,不为衣来。”慧能遂出,盘坐石上。惠明作礼云:“望行者为我说法。”慧能云:“汝既为法而来,可屏息诸缘,勿生一念,吾为汝说。”明良久,慧能云:“不思善,不思恶,正与么时,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?”惠明言下大悟。复问云:“上来密语密意外,还更有密意否?”慧能云:“与汝说者,即非密也。汝若返照,密在汝边。”明曰:“惠明虽在黄梅,实未省自己面目。今蒙指示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今行者即惠明师也。”慧能曰:“汝若如是,吾与汝同师黄梅,善自护持。”明又问:“惠明今后向甚处去?”慧能曰:“逢袁则止,遇蒙则居。”明礼辞。
僧智常,信州贵溪人,髫年出家,志求见性,一日参礼。师问曰:“汝从何来,欲求何事?”曰:“学人近往洪州白峰山礼大通和尚,蒙示见性成佛之义,未决狐疑,远来投礼,伏望和尚慈悲指示。”师曰:“彼有何言句,汝试举看。”曰:“智常到彼,凡经三月,未蒙示诲,为法切故,一夕独入丈室,请问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。大通乃曰:‘汝见虚空否?’对曰:‘见。’彼曰:‘汝见虚空有相貌否?’对曰:‘虚空无形,有何相貌?’彼曰:‘汝之本性,犹如虚空,了无一物可见,是名正见。无一物可知,是名真知。无有青黄长短,但见本源清净,觉体圆明,即名见性成佛,亦名如来知见。’学人虽闻此说,犹未决了,乞和尚开示。”师曰:“彼师所说,犹存见知,故令汝未了。吾今示汝一偈:不见一法存无见,大似浮云遮日面。不知一法守空知,还如太虚生闪电。此之知见瞥然兴,错认何曾解方便?汝当一念自知非,自己灵光常显现。”常闻偈已,心意豁然,乃述偈曰:“无端起知见,著相求菩提。情存一念悟,宁越昔时迷。自性觉源体,随照枉迁流。不入祖师室,茫然趣两头。”智常一日问师曰:“佛说三乘法,又言最上乘,弟子未解,愿为教授。”师曰:“汝观自本心,莫著外法相。法无四乘,人心自有等差,见闻转诵是小乘;悟法解义是中乘;依法修行是大乘。万法尽通,万法具备,一切不染,离诸法相,一无所得,名最上乘。乘是行义,不在口争,汝须自修,莫问吾也。一切时中,自性自如。”常礼谢执侍,终师之世。
千对百,两对三,地北对天南。佛堂对仙洞,道院对禅庵。山泼黛,水浮蓝,雪岭对云潭。凤飞方翙翙,虎视已眈眈。窗下书生时讽咏,筵前酒客日耽酣。白草满郊,秋日牧征人之马;绿桑盈亩,春时供农妇之蚕。 将对欲,可对堪,德被对恩覃。权衡对尺度,雪寺对云庵。安邑枣,洞庭柑,不愧对无惭。魏征能直谏,王衍善清谈。紫梨摘去从山北,丹荔传来自海南。攘鸡非君子所为,但当月一;养狙是山公之智,止用朝三。 中对外,北对南,贝母对宜男。移山对浚井,谏苦对言甘。千取百,二为三,魏尚对周堪。海门翻夕浪,山市拥晴岚。新缔直投公子纻,旧交犹脱馆人骖。文达淹通,已咏冰兮寒过水;永和博雅,可知青者胜于蓝。
悲对乐,爱对嫌,玉兔对银蟾。醉侯对诗史,眼底对眉尖。风飁飁,雨绵绵,李苦对瓜甜。画堂施锦帐,酒市舞青帘。横槊赋诗传孟德,引壶酌酒尚陶潜。两曜迭明,日东生而月西出;五行式序,水下润而火上炎。 如对似,减对添,绣幕对朱帘。探珠对献玉,鹭立对鱼潜。玉屑饭,水晶盐,手剑对腰镰。燕巢依邃阁,蛛网挂虚檐。夺槊至三唐敬德,弈棋第一晋王恬。南浦客归,湛湛春波千顷净;西楼人悄,弯弯夜月一钩纤。 逢对遇,仰对瞻,市井对闾阎。投簪对结绶,握发对掀髯。张绣幕,卷珠帘,石碏对江淹。宵征方肃肃,夜饮已厌厌。心褊小人长戚戚,礼多君子屡谦谦。美刺殊文,备三百五篇诗咏;吉凶异画,变六十四卦爻占。
夜来沉醉卸妆迟,梅萼插残枝。酒醒熏破春睡,梦远不成归。 人悄悄,月依依,翠帘垂。更挼残蕊,更捻馀香,更得些时。
尔时舍利弗踊跃欢喜,即起、合掌、瞻仰尊颜、而白佛言:“今从世尊闻此法音,心怀踊跃,得未曾有。所以者何。我昔从佛闻如是法,见诸菩萨授记作佛,而我等不与斯事,甚自感伤、失于如来无量知见。世尊,我常独处山林树下,若坐若行,每作是念:“我等同入法性,云何如来以小乘法而见济度?”是我等咎,非世尊也。所以者何。若我等待说所因,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,必以大乘而得度脱。然我等不解方便随宜所说,初闻佛法,遇、便信受、思惟取证。世尊,我从昔来,终日竟夜、每自克责。而今从佛,闻所未闻、未曾有法,断诸疑悔,身意泰然,快得安隐。今日乃知真是佛子,从佛口生,从法化生,得佛法分。” 尔时舍利弗欲重宣此义,而说偈言: 我闻是法音, 得所未曾有, 心怀大欢喜, 疑网皆已除。 昔来蒙佛教, 不失于大乘, 佛音甚稀有, 能除众生恼, 我已得漏尽, 闻亦除忧恼。 我处于山谷, 或在树林下, 若坐若经行, 常思惟是事, 呜呼深自责, 云何而自欺。 我等亦佛子, 同入无漏法, 不能于未来、 演说无上道。 金色三十二, 十力诸解脱, 同共一法中, 而不得此事, 八十种妙好, 十八不共法, 如是等功德, 而我皆已失, 我独经行时, 见佛在大众, 名闻满十方, 广饶益众生。 自惟失此利, 我为自欺诳。 我常于日夜, 每思惟是事, 欲以问世尊, 为失为不失, 我常见世尊, 称赞诸菩萨, 以是于日夜, 筹量此是事。 今闻佛音声, 随宜而说法, 无漏难思议, 令众至道场。 我本著邪见, 为诸梵志师, 世尊知我心, 拔邪说涅槃。 我悉除邪见, 于空法得证, 尔时心自谓, 得至于灭度。 而今乃自觉, 非是实灭度, 若得作佛时, 具三十二相, 天人夜叉众、 龙神等恭敬, 是时乃可谓, 永尽灭无余。 佛于大众中, 说我当作佛, 闻如是法音, 疑悔悉已除。 初闻佛所说, 心中大惊疑, 将非魔作佛, 恼乱我心耶。 佛以种种缘、 譬喻巧言说, 其心安如海, 我闻疑网断。 佛说过去世、 无量灭度佛, 安住方便中, 亦皆说是法。 现在未来佛, 其数无有量, 亦以诸方便, 演说如是法。 如今者世尊, 从生及出家、 得道转法錀, 亦以方便说。 世尊说实道, 波旬无此事, 以是我定知、 非是魔作佛。 我堕疑网故, 谓是魔所为, 闻佛柔软音, 深远甚微妙, 演畅清净法。 我心大欢喜, 疑悔永已尽, 安住实智中。 我定当作佛, 为天人所敬, 转无上法錀, 教化诸菩萨。 尔时佛告舍利弗:“吾今于天、人、沙门、婆罗门、等,大众中说,我昔曾于二万亿佛所,为无上道故,常教化汝,汝亦长夜随我受学。我以方便引导汝故,生我法中。舍利弗,我昔教汝志愿佛道,汝今悉忘,而便自谓、已得灭度。我今还欲令汝忆念本愿所行道故,为诸声闻说是大乘经,名妙法莲华、教菩萨法、佛所护念。” “舍利弗,汝于未来世,过无量无边、不可思议劫,供养若干千万亿佛,奉持正法,具足菩萨所行之道,当得作佛,号曰华光如来、应供、正遍知、明行足、善逝世间解、无上士、调御丈夫、天人师、佛、世尊。国名离垢,其土平正,清净严饰,安隐、丰乐,天人炽盛。琉璃为地,有八交道,黄金为绳、以界其侧。其傍、各有七宝行树,常有华果。华光如来、亦以三乘教化众生。” “舍利弗,彼佛出时,虽非恶世,以本愿故,说三乘法。其劫、名大宝庄严。何故名曰大宝庄严,其国中以菩萨为大宝故。彼诸菩萨,无量无边,不可思议,算数譬喻所不能及,非佛智力、无能知者。若欲行时,宝华承足。此诸菩萨,非初发意,皆久植德本,于无量百千万亿佛所、净修梵行,恒为诸佛之所称叹。常修佛慧,具大神通,善知一切诸法之门,质直无伪,志念坚固。如是菩萨、充满其国。” “舍利弗,华光佛、寿十二小劫,除为王子、未作佛时。其国人民,寿八小劫。华光如来过十二小劫,授坚满菩萨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。告诸比丘,是坚满菩萨、次当作佛,号曰华足安行、多陀阿伽度、阿罗诃、三藐三佛陀,其佛国土,亦复如是。舍利弗,是华光佛灭度之后,正法住世、三十二小劫,像法住世、亦三十二小劫。” 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,而说偈言: 舍利弗来世, 成佛普智尊, 号名曰华光, 当度无量众。 供养无数佛, 具足菩萨行、 十力等功德, 证于无上道。 过无量劫已, 劫名大宝严, 世界名离垢, 清净无瑕秽。 以琉璃为地, 金绳界其道, 七宝杂色树, 常有华果实。 彼国诸菩萨, 志念常坚固, 神通波罗蜜, 皆已悉具足。 于无数佛所, 善学菩萨道, 如是等大士, 华光佛所化。 佛为王子时, 弃国舍世荣, 于最末后身, 出家成佛道。 华光佛住世、 寿十二小劫, 其国人民众, 寿命八小劫。 佛灭度之后, 正法住于世, 三十二小劫, 广度诸众生。 正法灭尽已, 像法三十二, 舍利广流布, 天人普供养。 华光佛所为, 其事皆如是, 其两足圣尊, 最胜无伦匹。 彼即是汝身, 宜应自欣庆。 尔时四部众,比丘、比丘尼、优婆塞、优婆夷,天龙、夜叉、乾闼婆、阿修罗、迦楼罗、紧那罗、摩侯罗伽、等大众,见舍利弗于佛前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,心大欢喜,踊跃无量,各各脱身所著上衣、以供养佛。释提桓因、梵天王、等,与无数天子,亦以天妙衣、天曼陀罗华、摩诃曼陀罗华、等,供养于佛。所散天衣,住虚空中,而自回转。诸天伎乐、百千万种,于虚空中、一时俱作,雨众天华。而作是言:“佛昔于波罗奈、初转法錀,今乃复转无上最大法錀。” 尔时诸天子欲重宣此义,而说偈言: 昔于波罗奈、 转四谛法錀, 分别说诸法, 五众之生灭。 今复转最妙, 无上大法錀, 是法甚深奥, 少有能信者。 我等从昔来, 数闻世尊说, 未曾闻如是, 深妙之上法。 世尊说是法, 我等皆随喜。 大智舍利弗, 今得受尊记, 我等亦如是, 必当得作佛, 于一切世间, 最尊无有上。 佛道叵思议, 方便随宜说。 我所有福业, 今世若过世, 及见佛功德, 尽回向佛道。 尔时舍利弗白佛言:“世尊,我今无复疑悔,亲于佛前、得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。是诸千二百心自在者,昔住学地,佛常教化,言我法、能离生老病死,究竟涅槃。是学无学人,亦各自以离我见及有无见等、谓得涅槃。而今于世尊前、闻所未闻,皆堕疑惑。善哉、世尊,愿为四众说其因缘,令离疑悔。” 尔时佛告舍利弗:“我先不言、诸佛世尊、以种种因缘、譬喻言辞、方便说法,皆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。是诸所说,皆为化菩萨故。然舍利弗,今当复以譬喻、更明此义,诸有智者、以譬喻得解。” “舍利弗,若国邑聚落,有大长者、其年衰迈,财富无量,多有田宅、及诸僮仆。其家广大,唯有一门,多诸人众,一百、二百、乃至五百人、止住其中。堂阁朽故,墙壁隤落,柱根腐败,梁栋倾危,周匝俱时、欻然火起,焚烧舍宅。长者诸子,若十、二十、或至三十、在此宅中。长者见是大火从四面起,即大惊怖,而作是念:‘我虽能于此所烧之门、安隐得出,而诸子等,于火宅内、乐著嬉戏,不觉不知,不惊不怖,火来逼身,苦痛切己,心不厌患,无求出意。’” “舍利弗,是长者作是思惟:“我身手有力,当以衣祴、若以几案、从舍出之。”复更思惟:“是舍、唯有一门,而复狭小。诸子幼稚,未有所识,恋著戏处,或当堕落,为火所烧。我当为说怖畏之事,此舍已烧,宜时疾出,勿令为火之所烧害。”作是念已,如所思惟,具告诸子,汝等速出。父虽怜愍、善言诱喻,而诸子等乐著嬉戏,不肯信受,不惊不畏,了无出心。亦复不知何者是火,何者为舍,云何为失,但东西走戏、视父而已。” “尔时长者即作是念:“此舍已为大火所烧,我及诸子若不时出,必为所焚,我今当设方便,令诸子等得免斯害。”父知诸子、先心各有所好,种种珍玩奇异之物,情必乐著。而告之言:‘汝等所可玩好、稀有难得,汝若不取,后必忧悔。如此种种羊车、鹿车、牛车,今在门外,可以游戏。汝等于此火宅、宜速出来,随汝所欲,皆当与汝。”尔时诸子闻父所说珍玩之物,适其愿故,心各勇锐,互相推排,竞共驰走,争出火宅。是时长者见诸子等安隐得出,皆于四衢道中、露地而坐,无复障碍,其心泰然,欢喜踊跃。时诸子等各白父言:“父先所许玩好之具,羊车、鹿车、牛车,愿时赐与。’” “舍利弗,尔时长者各赐诸子、等一大车,其车高广,众宝庄校,周匝栏楯,四面悬铃。又于其上、张设幰盖,亦以珍奇杂宝而严饰之,宝绳交络,垂诸华缨,重敷婉筵,安置丹枕。驾以白牛,肤色充洁,形体姝好,有大筋力,行步平正,其疾如风。又多仆从、而侍卫之。所以者何。是大长者、财富无量,种种诸藏,悉皆充溢。而作是念,我财物无极,不应以下劣小车、与诸子等,今此幼童,皆是吾子,爱无偏党,我有如是七宝大车,其数无量,应当等心、各各与之,不宜差别。所以者何。以我此物、周给一国,犹尚不匮,何况诸子。是时诸子各乘大车,得未曾有,非本所望。” “舍利弗,于汝意云何,是长者、等与诸子珍宝大车,宁有虚妄否?”舍利弗言:“不也、世尊,是长者、但令诸子得免火难,全其躯命,非为虚妄。何以故。若全身命,便为已得玩好之具,况复方便,于彼火宅而拔济之。世尊,若是长者,乃至不与最小一车,犹不虚妄。何以故。是长者先作是意:‘我以方便、令子得出。’以是因缘,无虚妄也。何况长者、自知财富无量,欲饶益诸子,等与大车。” 佛告舍利弗:“善哉善哉,如汝所言。舍利弗,如来亦复如是,则为一切世间之父。于诸怖畏、衰恼、忧患、无明闇蔽,永尽无余,而悉成就无量知见、力无所畏,有大神力及智慧力,具足方便、智慧波罗蜜,大慈、大悲,常无懈倦,恒求善事,利益一切。而生三界朽故火宅,为度众生、生老病死、忧悲、苦恼、愚痴、闇蔽、三毒之火,教化、令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见诸众生为生老病死、忧悲、苦恼、之所烧煮,亦以五欲财利故、受种种苦,又以贪著追求故,现受众苦,后受地狱、畜生、饿鬼、之苦,若生天上、及在人间,贫穷困苦、爱别离苦、怨憎会苦、如是等种种诸苦。众生没在其中,欢喜游戏,不觉不知,不惊不怖,亦不生厌,不求解脱。于此三界火宅、东西驰走,虽遭大苦,不以为患。舍利弗,佛见此已,便作是念:‘我为众生之父,应拔其苦难,与无量无边佛智慧乐,令其游戏。’” “舍利弗,如来复作是念:‘若我但以神力、及智慧力,舍于方便,为诸众生赞如来知见、力无所畏者,众生不能以是得度。所以者何。是诸众生,未免生老病死、忧悲、苦恼,而为三界火宅所烧,何由能解佛之智慧。’” “舍利弗,如彼长者、虽复身手有力,而不用之,但以殷勤方便、勉济诸子火宅之难,然后各与珍宝大车。如来亦复如是,虽有力、无所畏,而不用之,但以智慧方便,于三界火宅、拔济众生,为说三乘、声闻、辟支佛、佛乘,而作是言:‘汝等莫得乐住三界火宅,勿贪粗敝、色声香味触也。若贪著生爱,则为所烧。汝速出三界,当得三乘、声闻、辟支佛、佛乘,我今为汝保任此事,终不虚也。汝等但当勤修一精一进。”如来以是方便、诱进众生,复作是言:“汝等当知此三乘法,皆是圣所称叹,自在无系,无所依求。乘是三乘,以无漏根、力、觉、道、禅定、解脱、三昧、等,而自娱乐,便得无量安隐快乐。’” “舍利弗,若有众生,内有智性,从佛世尊闻法信受,殷勤一精一进,欲速出三界,自求涅槃,是名声闻乘,如彼诸子为求羊车、出于火宅。若有众生,从佛世尊闻法信受,殷勤一精一进,求自然慧,乐独善寂,深知诸法因缘,是名辟支佛乘,如彼诸子为求鹿车、出于火宅。若有众生,从佛世尊闻法信受,勤修一精一进,求一切智、佛智、自然智、无师智、如来知见、力无所畏,愍念、安乐无量众生,利益天人,度脱一切,是名大乘,菩萨求此乘故,名为摩诃萨,如彼诸子为求牛车、出于火宅。” “舍利弗,如彼长者、见诸子等安隐得出火宅,到无畏处,自惟财富无量,等以大车而赐诸子。如来亦复如是,为一切众生之父,若见无量亿千众生,以佛教门、出三界苦、怖畏险道,得涅槃乐。如来尔时便作是念:‘我有无量无边智慧、力无畏等诸佛法藏,是诸众生,皆是我子,等与大乘,不令有人独得灭度。’皆以如来灭度而灭度之。是诸众生脱三界者,悉与诸佛禅定、解脱、等娱乐之具,皆是一相、一种,圣所称叹,能生净妙第一之乐。” “舍利弗,如彼长者、初以三车诱引诸子,然后但与大车,宝物庄严,安隐第一,然彼长者无虚妄之咎。如来亦复如是、无有虚妄,初说三乘、引导众生,然后但以大乘而度脱之。何以故。如来有无量智慧、力无所畏诸法之藏,能与一切众生大乘之法,但不尽能受。” “舍利弗,以是因缘,当知诸佛方便力故,于一佛乘、分别说三。” 佛欲重宣此义,而说偈言: 譬如长者、 有一大宅, 其宅久故, 而复顿敝, 堂舍高危, 柱根摧朽, 梁栋倾斜, 基陛隤毁, 墙壁圯坼, 泥涂褫落, 覆苫乱坠, 椽梠差脱, 周障屈曲, 杂秽充遍。 有五百人, 止住其中。 鸱枭雕鹫、 乌鹊鸠鸽、 蚖蛇蝮蝎, 蜈蚣蚰蜒, 守宫百足, 狖狸鼷鼠, 诸恶虫辈, 交横驰走。 屎尿臭处, 不净流溢, 蜣螂诸虫、 而集其上。 狐狼野干, 咀嚼践踏, 哜啮死尸、 骨肉狼藉。 由是群狗、 竞来搏撮, 饥羸慞惶, 处处求食。 斗诤揸掣, 啀喍嗥吠, 其舍恐怖, 变状如是。 处处皆有, 魑魅魍魉, 夜叉恶鬼, 食啖人肉, 毒虫之属, 诸恶禽兽, 孚乳产生, 各自藏护。 夜叉竞来, 争取食之, 食之既饱, 恶心转炽, 斗诤之声, 甚可怖畏。 鸠盘荼鬼、 蹲踞土埵, 或时离地, 一尺二尺, 往返游行, 纵逸嬉戏, 捉狗两足, 扑令失声, 以脚加颈, 怖狗自乐。 复有诸鬼, 其身长大, 裸形黑瘦, 常住其中, 发大恶声, 叫呼求食。 复有诸鬼, 其咽如针。 复有诸鬼, 首如牛头, 或食人肉, 或复啖狗, 头发蓬乱, 残害凶险, 饥渴所逼, 叫唤驰走。 夜叉饿鬼, 诸恶鸟兽, 饥急四向, 窥看窗牖, 如是诸难, 恐畏无量。 是朽故宅, 属于一人。 其人近出, 未久之间, 于后舍宅, 忽然火起, 四面一时, 其炎俱炽。 栋梁椽柱、 爆声震裂, 摧折堕落, 墙壁崩倒。 诸鬼神等、 扬声大叫。 雕鹫诸鸟, 鸠盘荼等, 周章惶怖, 不能自出。 恶兽毒虫, 藏窜孔穴, 毗舍阇鬼、 亦住其中, 薄福德故, 为火所逼, 共相残害, 饮血啖肉。 野干之属, 并已前死, 诸大恶兽、 竞来食啖, 臭烟烽烰, 四面充塞。 蜈蚣蚰蜒, 毒蛇之类, 为火所烧, 争走出穴, 鸠盘荼鬼、 随取而食。 又诸饿鬼, 头上火燃, 饥渴热恼, 周章闷走。 其宅如是、 甚可怖畏, 毒害火灾, 众难非一。 是时宅主, 在门外立, 闻有人言, 汝诸子等, 先因游戏、 来入此宅, 稚小无知, 欢娱乐著。 长者闻已, 惊入火宅, 方宜救济, 令无烧害。 告喻诸子, 说众患难, 恶鬼毒虫, 灾火蔓延, 众苦次第、 相续不绝。 毒蛇蚖蝮, 及诸夜叉、 鸠盘荼鬼, 野干狐狗, 雕鹫鸱枭, 百足之属, 饥渴恼急, 甚可怖畏, 此苦难处, 况复大火。 诸子无知, 虽闻父诲, 犹故乐著, 嬉戏不已。 是时长者, 而作是念, 诸子如此, 益我愁恼。 今此舍宅, 无一可乐, 而诸子等、 耽湎嬉戏, 不受我教, 将为火害。 即便思惟, 设诸方便、 告诸子等, 我有种种, 珍玩之具, 妙宝好车, 羊车鹿车、 大牛之车, 今在门外。 汝等出来, 吾为汝等, 造作此车, 随意所乐, 可以游戏。 诸子闻说, 如此诸车, 即时奔竞、 驰走而出, 到于空地, 离诸苦难。 长者见子, 得出火宅, 住于四衢, 坐师子座、 而自庆言, 我今快乐。 此诸子等, 生育甚难, 愚小无知, 而入险宅。 多诸毒虫, 魑魅可畏, 大火猛炎、 四面俱起, 而此诸子、 贪著嬉戏, 我已救之, 令得脱难。 是故诸人, 我今快乐。 尔时诸子、 知父安坐, 皆诣父所、 而白父言, 愿赐我等, 三种宝车。 如前所许, 诸子出来, 当以三车、 随汝所欲, 今正是时, 惟垂给与。 长者大富, 库藏众多, 金银琉璃、 砗磲玛瑙, 以众宝物、 造诸大车。 庄校严饰, 周匝栏楯, 四面悬铃, 金绳交络。 真珠罗网, 张施其上, 金华诸璎, 处处垂下, 众彩杂饰, 周匝围绕, 柔软缯纩, 以为茵蓐。 上妙细叠, 价值千亿, 鲜白净洁, 以覆其上。 有大白牛, 肥壮多力, 形体姝好, 以驾宝车。 多诸傧从, 而侍卫之。 以是妙车, 等赐诸子。 诸子是时, 欢喜踊跃, 乘是宝车, 游于四方, 嬉戏快乐, 自在无碍。 告舍利弗, 我亦如是, 众圣中尊, 世间之父。 一切众生, 皆是吾子, 深著世乐, 无有慧心。 三界无安, 犹如火宅, 众苦充满, 甚可怖畏, 常有生老, 病死忧患, 如是等火, 炽燃不息。 如来已离, 三界火宅, 寂然闲居, 安处林野。 今此三界, 皆是我有, 其中众生, 悉是吾子。 而今此处, 多诸患难, 唯我一人, 能为救护。 虽复教诏, 而不信受, 于诸欲染, 贪著深故。 以是方便, 为说三乘, 令诸众生, 知三界苦, 开示演说、 出世间道。 是诸子等, 若心决定, 具足三明、 及六神通, 有得缘觉、 不退菩萨。 汝舍利弗, 我为众生, 以此譬喻、 说一佛乘, 汝等若能、 信受是语, 一切皆当, 成得佛道。 是乘微妙、 清净第一, 于诸世间、 为无有上, 佛所悦可, 一切众生、 所应称赞、 供养礼拜。 无量亿千、 诸力解脱, 禅定智慧, 及佛余法, 得如是乘。 令诸子等, 日夜劫数、 常得游戏, 与诸菩萨、 及声闻众, 乘此宝乘, 直至道场。 以是因缘, 十方谛求, 更无余乘, 除佛方便。 告舍利弗, 汝诸人等, 皆是吾子, 我则是父。 汝等累劫、 众苦所烧, 我皆济拔, 令出三界。 我虽先说、 汝等灭度, 但尽生死, 而实不灭, 今所应作, 唯佛智慧。 若有菩萨, 于是众中, 能一心听、 诸佛实法, 诸佛世尊、 虽以方便, 所化众生, 皆是菩萨。 若人小智, 深著爱欲, 为此等故、 说于苦谛。 众生心喜, 得未曾有, 佛说苦谛, 真实无异。 若有众生, 不知苦本, 深著苦因, 不能暂舍, 为是等故、 方便说道。 诸苦所因, 贪欲为本, 若灭贪欲, 无所依止, 灭尽诸苦, 名第三谛。 为灭谛故, 修行于道, 离诸苦缚, 名得解脱。 是人于何, 而得解脱, 但离虚妄, 名为解脱, 其实未得、 一切解脱。 佛说是人、 未实灭度, 斯人未得, 无上道故, 我意不欲、 令至灭度。 我为法王, 于法自在, 安隐众生, 故现于世。 汝舍利弗, 我此法印, 为欲利益, 世间故说, 在所游方, 勿妄宣传。 若有闻者, 随喜顶受, 当知是人、 阿鞞跋致。 若有信受, 此经法者, 是人已曾, 见过去佛, 恭敬供养, 亦闻是法。 若人有能, 信汝所说, 则为见我, 亦见于汝、 及比丘僧、 并诸菩萨。 斯法华经, 为深智说, 浅识闻之, 迷惑不解, 一切声闻、 及辟支佛, 于此经中, 力所不及。 汝舍利弗, 尚于此经、 以信得入, 况余声闻。 其余声闻, 信佛语故, 随顺此经, 非己智分。 又舍利弗, 憍慢懈怠、 计我见者, 莫说此经。 凡夫浅识, 深著五欲, 闻不能解, 亦勿为说。 若人不信, 毁谤此经, 则断一切, 世间佛种。 或复颦蹙, 而怀疑惑, 汝当听说, 此人罪报。 若佛在世, 若灭度后, 其有诽谤, 如斯经典, 见有读诵、 书持经者, 轻贱憎嫉、 而怀结恨, 此人罪报, 汝今复听, 其人命终, 入阿鼻狱, 具足一劫, 劫尽更生, 如是展转, 至无数劫, 从地狱出, 当堕畜生, 若狗野干, 其影枯瘦, 黧黮疥癞, 人所触娆, 又复为人, 之所恶贱, 常困饥渴, 骨肉枯竭, 生受楚毒, 死被瓦石, 断佛种故, 受斯罪报。 若作骆驼, 或生驴中, 身常负重, 加诸杖捶, 但念水草, 余无所知, 谤斯经故, 获罪如是。 有作野干, 来入聚落, 身体疥癞, 又无一目, 为诸童子, 之所打掷, 受诸苦痛, 或时致死。 于此死已, 更受蟒身, 其形长大, 五百由旬, 聋騃无足, 宛转腹行, 为诸小虫, 之所咂食, 昼夜受苦, 无有休息, 谤斯经故, 获罪如是。 若得为人, 诸根闇钝, 矬陋挛躄, 盲聋背伛, 有所言说, 人不信受, 口气常臭, 鬼魅所著, 贫穷下贱, 为人所使, 多病痟瘦, 无所依怙, 虽亲附人, 人不在意, 若有所得, 寻复忘失。 若修医道, 顺方治病, 更增他疾, 或复致死。 若自有病, 无人救疗, 设服良药, 而复增剧。 若他反逆、 抄劫窃盗, 如是等罪, 横罗其殃。 如斯罪人, 永不见佛, 众圣之王, 说法教化, 如斯罪人, 常生难处, 狂聋心乱, 永不闻法。 于无数劫、 如恒河沙, 生辄聋哑, 诸根不具、 常处地狱, 如游园观, 在余恶道, 如己舍宅, 驼驴猪狗、 是其行处, 谤斯经故, 获罪如是。 若得为人, 聋盲喑哑、 贫穷诸衰、 以自庄严, 水肿干痟、 疥癞痈疽、 如是等病, 以为衣服, 身常臭处, 垢秽不净, 深着我见, 增益嗔恚, 一淫一欲炽盛, 不择禽兽, 谤斯经故, 获罪如是。 告舍利弗, 谤斯经者, 若说其罪, 穷劫不尽。 以是因缘, 我故语汝, 无智人中, 莫说此经。 若有利根, 智慧明了, 多闻强识, 求佛道者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若人曾见, 亿百千佛, 植诸善本, 深心坚固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若人一精一进, 常修慈心, 不惜身命, 乃可为说。 若人恭敬, 无有异心, 离诸凡愚, 独处山泽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又舍利弗, 若见有人, 舍恶知识, 亲近善友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若见佛子, 持戒清洁, 如净明珠, 求大乘经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若人无嗔, 质直柔软, 常愍一切, 恭敬诸佛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复有佛子, 于大众中, 以清净心, 种种因缘、 譬喻言辞、 说法无碍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若有比丘, 为一切智, 四方求法, 合掌顶受, 但乐受持, 大乘经典, 乃至不受, 余经一偈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如人至心, 求佛舍利, 如是求经, 得已顶受, 其人不复, 志求余经, 亦未曾念, 外道典籍, 如是之人, 乃可为说。 告舍利弗, 我说是相, 求佛道者、 穷劫不尽, 如是等人, 则能信解, 汝当为说, 妙法华经。
碧树萧萧凉气回,一年怀抱此时开。 槿花篱下占秋事,早有牵牛上竹来。
在官时只说闲,得闲时又思官,直到教人做样看。从前的试观:哪一个不遇灾难?楚大夫行吟泽畔,伍将军血污衣冠,乌江岸消磨了好汉,咸阳市乾休了丞相。这几个百般,要安,不安。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?
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。遂假道于陈,以聘于楚。火朝觌矣,道茀不可行也。侯不在疆,司空不视涂,泽不陂,川不梁,野有庾积,场功未毕,道无列树,垦田若蓺,膳宰不置饩,司里不授馆,国无寄寓,县无旅舍。民将筑台于夏氏。及陈,陈灵公与孔宁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,留宾不见。 单子归,告王曰:“陈侯不有大咎,国必亡。”王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夫辰角见而雨毕,天根见而水涸,本见而草木节解,驷见而陨霜,火见而清风戒寒。故《先王之教》曰:‘雨毕而除道,水涸而成梁,草木节解而备藏,陨霜而冬裘具,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。’故《夏令》曰:‘九月除道,十月成梁。’其时儆曰:“收而场功,偫而畚梮,营室之中,土功其始,火之初见,期于司里。’此先王所以不用财贿,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。今陈国火朝觌矣,而道路若塞,野场若弃,泽不陂障,川无舟梁,是废先王之教也。” “《周制》有之曰:‘列树以表道,立鄙食以守路,国有郊牧,疆有寓望,薮有圃草,囿有林池,所以御灾也,其余无非谷土,民无悬耜,野无奥草。不夺民时,不蔑民功。有优无匮,有逸无罢。国有班事,县有序民。’今陈国道路不可知,田在草间,功成而不收,民罢于逸乐,是弃先王之法制也。 “周之《秩官》有之曰:‘敌国宾至,关尹以告,行理以节逆之,候人为导,卿出郊劳,门尹除门,宗祝执祀,司里授馆,司徒具徒,司空视途,司寇诘奸,虞人入材,甸人积薪,火师监燎,水师监濯,膳宰致饔,廪人献饩,司马陈刍,工人展车,百官以物至,宾入如归。是故小大莫不怀爱。其贵国之宾至,则以班加一等,益虔。至于王吏,则皆官正莅事,上卿监之。若王巡守,则君亲监之。’今虽朝也不才,有分族于周,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,而司事莫至,是蔑先王之官也。 “《先王之令》有之曰:‘天道赏善而罚淫,故凡我造国,无从非彝,无即慆淫,各守尔典,以承天休。’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,弃其伉俪妃嫔,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,不亦嫔姓矣乎?陈,我大姬之后也。弃衮冕而南冠以出,不亦简彝乎?是又犯先王之令也。 “昔先王之教,懋帅其德也,犹恐殒越。若废其教而弃其制,蔑其官而犯其令,将何以守国?居大国之间,而无此四者,其能久乎?” 六年,单子如楚。八年,陈侯杀于夏氏。九年,楚子入陈。
宣公夏滥于泗渊,里革断其罟而弃之,曰:“古者大寒降,土蛰发,水虞于是乎讲罛罶,取名鱼,登川禽,而尝之寝庙,行诸国,助宣气也。鸟兽孕,水虫成,兽虞于是乎禁罝罗,矠鱼鳖,以为夏槁,助生阜也。鸟兽成,水虫孕,水虞于是乎禁罜䍡,设阱鄂,以实庙庖,畜功用也。且夫山不槎蘖,泽不伐夭,鱼禁鲲鲕,兽长麑{上鹿下夭},鸟翼鷇卵,虫舍蚔蝝,蕃庶物也,古之训也。今鱼方别孕,不教鱼长,又行网罟,贪无艺也。” 公闻之,曰:“吾过而里革匡我,不亦善乎!是良罟也!为我得法。使有司藏之,使吾无忘谂。”师存侍,曰:“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。”
有子问于曾子曰:「问丧于夫子乎?」曰:「闻之矣:‘丧欲速贫,死欲速朽’。」有子曰:「是非君子之言也。」曾子曰:「参也闻诸夫子也。」有子又曰:「是非君子之言也。」曾子曰:「参也与子游闻之。」有子曰:「然。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。」 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。子游曰:「甚哉,有子之言似夫子也!昔者,夫子居于宋,见桓司马自为石椁,三年而不成。夫子曰:‘若是其靡也,死不如速朽之愈也。’‘死之欲速朽’,为桓司马言之也。南宫敬叔反,必载宝而朝。夫子曰:‘若是其货也,丧不如速贫之愈也。’丧之欲速贫,为敬叔言之也。」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。有子曰:「然!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。」曾子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有子曰:「夫子制于中都:四寸之棺,五寸之椁。以斯知不欲速朽也。昔者夫子失鲁司寇,将之荆,盖先之以子夏,又申之以冉有。以斯知不欲速贫也。」
晋献文子成室,晋大夫发焉。张老曰:“美哉,轮焉!美哉,奂焉!歌于斯,哭于斯,聚国族于斯!”文子曰:“武也,得歌于斯,哭于斯,聚国族于斯,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!”北面再拜稽首。君子谓之善颂善祷。
海内东南陬以西者。 瓯居海中。闽在海中,其西北有山。一曰闽中山在海中。 三天子鄣山在闽西海北。一曰在海中。 桂林八树在番隅东。 伯虑国、离耳国、雕题国、北朐国皆在郁水南。郁水出湘陵南海。一曰相虑。 枭阳国在北朐之西。其为人人面长唇,黑身有毛,反踵,见人笑亦笑手操管。 兕在舜葬东,湘水南。其状如牛,苍黑,一角。 苍梧之山,帝舜葬于阳,帝丹朱葬于阴。 泛林方三百里,在东。 兕兕知人名,其为兽如豕而人面,在舜葬西。 兕兕西北有犀牛,其状如牛而黑。 夏后启之臣曰孟涂,是司神于巴。人请讼于孟涂之所,其衣有血者乃执之。是请生,在丹山西。丹山在丹阳南,丹阳居属也。 窫窳龙首,居弱水中,在兕兕知人名之西,其状如龙首,食人。 有木,其状如牛,引之有皮,若缨、黄蛇。其叶如罗,其实如栾,其木若蓲,其名曰建木。在窳西弱水上。 氐人国在建木西,其为人人面而鱼身,无足。 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,君子服之,无心腹之疾。其为蛇青赤黑。一曰黑蛇青首,在犀牛西。 旄马,其状如马,四节有毛。在巴蛇西北,高山南。 匈奴、开题之国。列人之国并在西北。
盖有非常之功,必待非常之人,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,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。夫泛驾之马,跅弛之士,亦在御之而已。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。
车驾至临淄,自劳军,群臣大会。帝谓弇曰:“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;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。此皆齐之西界,功足相方。而韩信袭击已降,将军独拔勍敌,其功乃难于信也。又田横烹郦生,及田横降,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;张步前亦杀伏隆,若步来归命,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。又事尤相类也。将军前在南阳,建此大策,常以为落落难合,有志者事竟成也。”
尔时地藏菩萨摩诃萨白佛言:世尊,我观是阎浮众生,举心动念,无非是罪。脱获善利,多退初心。若遇恶缘,念念增益。是等辈人,如履泥涂,负于重石,渐困渐重,足步深邃。若得遇知识,替与减负,或全与负。是知识有大力故,复相扶助,劝令牢脚。若达平地,须省恶路,无再经历。 世尊,习恶众生,从纤毫间,便至无量。是诸众生有如此习,临命终时,父母眷属,宜为设福,以资前路。或悬旛盖及燃油灯。或转读尊经、或供养佛像及诸圣像,乃至念佛菩萨,及辟支佛名字,一名一号,历临终人耳根,或闻在本识。是诸众生所造恶业,计其感果,必堕恶趣,缘是眷属为临终人修此圣因,如是众罪,悉皆消灭。 若能更为身死之后,七七日内,广造众善。能使是诸众生永离恶趣,得生人天,受胜妙乐,现在眷属,利益无量。 是故我今对佛世尊,及天龙八部人非人等,劝于阎浮提众生临终之日,慎勿杀害,及造恶缘,拜祭鬼神,求诸魍魉。 何以故?尔所杀害乃至拜祭,无纤毫之力,利益亡人,但结罪缘,转增深重。假使来世或现在生,得获圣分,生人天中。缘是临终被诸眷属造是恶因,亦令是命终人殃累对辩,晚生善处。何况临命终人,在生未曾有少善根,各据本业,自受恶趣,何忍眷属更为增业。 譬如有人从远地来,绝粮三日,所负担物,强过百斤,忽遇邻人,更附少物,以是之故,转复困重。 世尊,我观阎浮众生,但能于诸佛教中,乃至善事,一毛一渧,一沙一尘,如是利益,悉皆自得。 说是语时,会中有一长者,名曰大辩,是长者久证无生,化度十方,现长者身,合掌恭敬,问地藏菩萨言:大士,是南阎浮提众生,命终之后,小大眷属,为修功德,乃至设斋,造众善因,是命终人,得大利益及解脱不? 地藏答言:长者,我今为未来现在一切众生,承佛威力,略说是事。长者,未来现在诸众生等,临命终日,得闻一佛名、一菩萨名、一辟支佛名,不问有罪无罪,悉得解脱。若有男子女人,在生不修善因多造众罪。命终之后,眷属小大,为造福利一切圣事,七分之中而乃获一,六分功德,生者自利。以是之故,未来现在善男女等,闻健自修,分分己获。无常大鬼,不期而到,冥冥游神,未知罪福。七七日内,如痴如聋,或在诸司辩论业果。审定之后,据业受生。未测之间,千万愁苦,何况堕于诸恶趣等。 是命终人,未得受生,在七七日内,念念之间,望诸骨肉眷属,与造福力救拔。过是日后,随业受报。若是罪人,动经千百岁中,无解脱日。若是五无间罪,堕大地狱,千劫万劫,永受众苦。 复次长者:如是罪业众生,命终之后,眷属骨肉,为修营斋,资助业道未斋食竟,及营斋之次,米泔菜叶,不弃于地,乃至诸食未献佛僧,勿得先食。如有违食,及不精勤,是命终人,了不得力。如精勤护净奉献佛僧,是命终人,七分获一。是故长者,阎浮众生,若能为其父母乃至眷属,命终之后,设斋供养,志心勤恳。如是之人,存亡获利。 说是语时,忉利天宫,有千万亿那由他阎浮鬼神,悉发无量菩提之心,大辩长者作礼而退。
青霞沈君,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,宰执深疾之。方力构其罪,赖明天子仁圣,特薄其谴,徙之塞上。当是时,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。已而,君纍然携妻子,出家塞上。会北敌数内犯,而帅府以下,束手闭垒,以恣敌之出没,不及飞一镞以相抗。甚且及敌之退,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。而父之哭其子,妻之哭其夫,兄之哭其弟者,往往而是,无所控吁。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,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,数呜咽欷歔;,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,以泄其怀,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。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,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,又多所讥刺,稍稍传播,上下震恐。始出死力相煽构,而君之祸作矣。君既没,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,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,寻且坐罪罢去。又未几,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。而君之故人俞君,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,刻而传之。而其子襄,来请予序之首简。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:若君者,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?孔子删《诗》,自《小弁》之怨亲,《巷伯》之刺谗而下,其间忠臣、寡妇、幽人、怼士之什,并列之为“风”,疏之为“雅”,不可胜数。岂皆古之中声也哉?然孔子不遽遗之者,特悯其人,矜其志。犹曰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,“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为戒”焉耳。予尝按次春秋以来,屈原之《骚》疑于怨,伍胥之谏疑于胁,贾谊之《疏》疑于激,叔夜之诗疑于愤,刘蕡之对疑于亢。然推孔子删《诗》之旨而裒次之,当亦未必无录之者。君既没,而海内之荐绅大夫,至今言及君,无不酸鼻而流涕。呜呼!集中所载《鸣剑》、《筹边》诸什,试令后之人读之,其足以寒贼臣之胆,而跃塞垣战士之马,而作之忾也,固矣!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,其能遗之也乎?予谨识之。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,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,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,予故不著。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。
家对国,治对安。地主对天官。坎男对离女,周诰对殷盘。三三暖,九九寒。杜撰对包弹。古壁蛩声匝,闲亭鹤影单。燕出帘边春寂寂,莺闻枕上漏珊珊。池柳烟飘,日夕郎归青琐闼;砌花雨过,月明人倚玉栏杆。 肥对瘦,窄对宽。黄犬对青鸾。指环对腰带,洗钵对投竿。诛佞剑,进贤冠。画栋对雕栏。双垂白玉箸,九转紫金丹。陕右棠高怀召伯,河南花满忆潘安。陌上芳春,弱柳当风披彩线;池中清晓,碧荷承露捧珠盘。 行对卧,听对看。鹿洞对鱼滩。蛟腾对豹变,虎踞对龙蟠。风凛凛,雪漫漫。手辣对心酸。莺莺对燕燕,小小对端端。蓝水远从千涧落,玉山高并两峰寒。至圣不凡,嬉戏六龄陈俎豆;老莱大孝,承欢七秩舞斑襕。
琴对管,釜对瓢。水怪对花妖。秋声对春色,白缣对红绡。臣五代,事三朝。斗柄对弓腰。醉客歌金缕,佳人品玉箫。风定落花闲不扫,霜余残叶湿难烧。千载兴周,尚父一竿投渭水;百年霸越,钱王万弩射江潮。 荣对悴,夕对朝。露地对云霄。商彝对周鼎,殷濩对虞韶。樊素口,小蛮腰。六诏对三苗。朝天车奕奕,出塞马萧萧。公子幽兰重泛舸,王孙芳草正联镳。潘岳高怀,曾向秋天吟蟋蟀;王维清兴,尝于雪夜画芭蕉。 耕对读,牧对樵。琥珀对琼瑶。兔毫对鸿爪,桂棹对兰桡。鱼潜藻,鹿藏蕉。水远对山遥。湘灵能鼓瑟,嬴女解吹箫。雪点寒梅横小院,风吹弱柳覆平桥。月牖通宵,绛蜡罢时光不减;风帘当昼,雕盘停后篆难消。
周后稷,名弃。其母有邰氏女,曰姜原。姜原为帝喾元妃。姜原出野,见巨人迹,心欣然说,欲践之,践之而身动如孕者。居期而生子,以为不祥,弃之隘巷,马牛过者皆辟不践;徙置之林中,适会山林多人,迁之;而弃渠中冰上,飞鸟以其翼覆荐之。姜原以为神,遂收养长之。初欲弃之,因名曰弃。 弃为儿时,屹如巨人之志。其游戏,好种树麻、菽,麻、菽美。及为成人,遂好耕农,相地之宜,宜穀者稼穑焉,民皆法则之。帝尧闻之,举弃为农师,天下得其利,有功。帝舜曰:“弃,黎民始饥,尔后稷播时百穀。”封弃于邰,号曰后稷,别姓姬氏。后稷之兴,在陶唐、虞、夏之际,皆有令德。 后稷卒,子不窋立。不窋末年,夏后氏政衰,去稷不务,不窋以失其官而饹戎狄之间。不窋卒,子鞠立。鞠卒,子公刘立。公刘虽在戎狄之间,复修后稷之业,务耕种,行地宜,自漆、沮度渭,取材用,行者有资,居者有畜积,民赖其庆。百姓怀之,多徙而保归焉。周道之兴自此始,故诗人歌乐思其德。公刘卒,子庆节立,国于豳。 庆节卒,子皇仆立。皇仆卒,子差弗立。差弗卒,子毁隃立。毁隃卒,子公非立。公非卒,子高圉立。高圉卒,子亚圉立。亚圉卒,子公叔祖类立。公叔祖类卒,子古公亶父立。古公亶父复修后稷、公刘之业,积德行义,国人皆戴之。薰育戎狄攻之,欲得财物,予之。已复攻,欲得地与民。民皆怒,欲战。古公曰:“有民立君,将以利之。今戎狄所为攻战,以吾地与民。民之在我,与其在彼,何异。民欲以我故战,杀人父子而君之,予不忍为。”乃与私属遂去豳,度漆、沮,逾梁山,止于岐下。豳人举国扶老携弱,尽复归古公于岐下。及他旁国闻古公仁,亦多归之。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,而营筑城郭室屋,而邑别居之。作五官有司。民皆歌乐之,颂其德。 古公有长子曰太伯,次曰虞仲。太姜生少子季历,季历娶太任,皆贤妇人,生昌,有圣瑞。古公曰:“我世当有兴者,其在昌乎?”长子太伯、虞仲知古公欲立季历以传昌,乃二人亡如荆蛮,文身断发,以让季历。 古公卒,季历立,是为公季。公季修古公遗道,笃于行义,诸侯顺之。 公季卒,子昌立,是为西伯。西伯曰文王,遵后稷、公刘之业,则古公、公季之法,笃仁,敬老,慈少。礼下贤者,日中不暇食以待士,士以此多归之。伯夷、叔齐在孤竹,闻西伯善养老,盍往归之。太颠、闳夭、散宜生、鬻子、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。 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曰:“西伯积善累德,诸侯皆向之,将不利于帝。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。闳夭之徒患之。乃求有莘氏美女,骊戎之文马,有熊九驷,他奇怪物,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。纣大说,曰:“此一物足以释西伯,况其多乎!”乃赦西伯,赐之弓矢斧钺,使西伯得征伐。曰:“谮西伯者,崇侯虎也。”西伯乃献洛西之地,以请纣去炮格之刑。纣许之。 西伯阴行善,诸侯皆来决平。于是虞、芮之人有狱不能决,乃如周。入界,耕者皆让畔,民俗皆让长。虞、芮之人未见西伯,皆惭,相谓曰:“吾所争,周人所耻,何往为,祇取辱耳。”遂还,俱让而去。诸侯闻之,曰“西伯盖受命之君”。 明年,伐犬戎。明年,伐密须。明年,败耆国。殷之祖伊闻之,惧,以告帝纣。纣曰:“不有天命乎?是何能为!”明年,伐邘。明年,伐崇侯虎。而作丰邑,自岐下而徙都丰。明年,西伯崩,太子发立,是为武王。 西伯盖即位五十年。其囚羑里,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。诗人道西伯,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。后十年而崩,谥为文王。改法度,制正朔矣。追尊古公为太王,公季为王季:盖王瑞自太王兴。 武王即位,太公望为师,周公旦为辅,召公、毕公之徒左右王,师修文王绪业。 九年,武王上祭于毕。东观兵,至于盟津。为文王木主,载以车,中军。武王自称太子发,言奉文王以伐,不敢自专。乃告司马、司徒、司空、诸节:“齐栗,信哉!予无知,以先祖有德臣,小子受先功,毕立赏罚,以定其功。”遂兴师。师尚父号曰:“总尔众庶,与尔舟楫,后至者斩。”武王渡河,中流,白鱼跃入王舟中,武王俯取以祭。既渡,有火自上复于下,至于王屋,流为乌,其色赤,其声魄云。是时,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。诸侯皆曰:“纣可伐矣。”武王曰:“女未知天命,未可也。”乃还师归。 居二年,闻纣昏乱暴虐滋甚,杀王子比干,囚箕子。太师疵、少师彊抱其乐器而饹周。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:“殷有重罪,不可以不毕伐。”乃遵文王,遂率戎车三百乘,虎贲三千人,甲士四万五千人,以东伐纣。十一年十二月戊午,师毕渡盟津,诸侯咸会。曰:“孳孳无怠!”武王乃作太誓,告于众庶:“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,自绝于天,毁坏其三正,离逷其王父母弟,乃断弃其先祖之乐,乃为淫声,用变乱正声,怡说妇人。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。勉哉夫子,不可再,不可三!” 二月甲子昧爽,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,乃誓。武王左杖黄钺,右秉白旄,以麾。曰:“远矣西土之人!”武王曰:“嗟!我有国冢君,司徒、司马、司空,亚旅、师氏,千夫长、百夫长,及庸、蜀、羌、髳、微、纑、彭、濮人,称尔戈,比尔干,立尔矛,予其誓。”王曰:“古人有言‘牝鸡无晨。牝鸡之晨,惟家之索’。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,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,昏弃其家国,遗其王父母弟不用,乃维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,是信是使,俾暴虐于百姓,以奸轨于商国。今予发维共行天之罚。今日之事,不过六步七步,乃止齐焉,夫子勉哉!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,乃止齐焉,勉哉夫子!尚桓桓,如虎如罴,如豺如离,于商郊,不御克饹,以役西土,勉哉夫子!尔所不勉,其于尔身有戮。”誓已,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,陈师牧野。帝纣闻武王来,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。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,以大卒驰帝纣师。纣师虽众,皆无战之心,心欲武王亟入。纣师皆倒兵以战,以开武王。武王驰之,纣兵皆崩畔纣。纣走,反入登于鹿台之上,蒙衣其殊玉,自燔于火而死。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,诸侯毕拜武王,武王乃揖诸侯,诸侯毕从。武王至商国,商国百姓咸待于郊。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:“上天降休!”商人皆再拜稽首,武王亦答拜。遂入,至纣死所。武王自射之,三发而后下车,以轻剑击之,以黄钺斩纣头,县大白之旗。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,二女皆经自杀。武王又射三发,击以剑,斩以玄钺,县其头小白之旗。武王已乃出复军。 其明日,除道,修社及商纣宫。及期,百夫荷罕旗以先驱。武王弟叔振铎奉陈常车,周公旦把大钺,毕公把小钺,以夹武王。散宜生、太颠、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。既入,立于社南大卒之左,右毕从。毛叔郑奉明水,卫康叔封布兹,召公奭赞采,师尚父牵牲。尹佚策祝曰:“殷之末孙季纣,殄废先王明德,侮蔑神祇不祀,昏暴商邑百姓,其章显闻于天皇上帝。”于是武王再拜稽首,曰:“膺更大命,革殷,受天明命。”武王又再拜稽首,乃出。 封商纣子禄父殷之馀民。武王为殷初定未集,乃使其弟管叔鲜、蔡叔度相禄父治殷。已而命召公释箕子之囚。命毕公释百姓之囚,表商容之闾。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,发钜桥之粟,以振贫弱萌隶。命南宫括、史佚展九鼎保玉。命闳夭封比干之墓。命宗祝享祠于军。乃罢兵西归。行狩,记政事,作武成。封诸侯,班赐宗彝,作分殷之器物。武王追思先圣王,乃襃封神农之后于焦,黄帝之后于祝,帝尧之后于蓟,帝舜之后于陈,大禹之后于杞。于是封功臣谋士,而师尚父为首封。封尚父于营丘,曰齐。封弟周公旦于曲阜,曰鲁。封召公奭于燕。封弟叔鲜于管,弟叔度于蔡。馀各以次受封。 武王徵九牧之君,登豳之阜,以望商邑。武王至于周,自夜不寐。周公旦即王所,曰:“曷为不寐?”王曰:“告女:维天不飨殷,自发未生于今六十年,麋鹿在牧,蜚鸿满野。天不享殷,乃今有成。维天建殷,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,不显亦不宾灭,以至今。我未定天保,何暇寐!”王曰:“定天保,依天室,悉求夫恶,贬从殷王受。日夜劳来定我西土,我维显服,及德方明。自洛汭延于伊汭,居易毋固,其有夏之居。我南望三涂,北望岳鄙,顾詹有河,粤詹雒、伊,毋远天室。”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。纵马于华山之阳,放牛于桃林之虚;偃干戈,振兵释旅:示天下不复用也。 武王已克殷,后二年,问箕子殷所以亡。箕子不忍言殷恶,以存亡国宜告。武王亦丑,故问以天道。 武王病。天下未集,群公惧,穆卜,周公乃祓斋,自为质,欲代武王,武王有瘳。后而崩,太子诵代立,是为成王。 成王少,周初定天下,周公恐诸侯畔周,公乃摄行政当国。管叔、蔡叔群弟疑周公,与武庚作乱,畔周。周公奉成王命,伐诛武庚、管叔,放蔡叔。以微子开代殷后,国于宋。颇收殷馀民,以封武王少弟封为卫康叔。晋唐叔得嘉穀,献之成王,成王以归周公于兵所。周公受禾东土,鲁天子之命。初,管、蔡畔周,周公讨之,三年而毕定,故初作大诰,次作微子之命,次归禾,次嘉禾,次康诰、酒诰、梓材,其事在周公之篇。周公行政七年,成王长,周公反政成王,北面就群臣之位。 成王在丰,使召公复营洛邑,如武王之意。周公复卜申视,卒营筑,居九鼎焉。曰:“此天下之中,四方入贡道里均。”作召诰、洛诰。成王既迁殷遗民,周公以王命告,作多士、无佚。召公为保,周公为师,东伐淮夷,残奄,迁其君薄姑。成王自奄归,在宗周,作多方。既绌殷命,袭淮夷,归在丰,作周官。兴正礼乐,度制于是改,而民和睦,颂声兴。成王既伐东夷,息慎来贺,王赐荣伯作贿息慎之命。 成王将崩,惧太子钊之不任,乃命召公、毕公率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。成王既崩,二公率诸侯,以太子钊见于先王庙,申告以文王、武王之所以为王业之不易,务在节俭,毋多欲,以笃信临之,作顾命。太子钊遂立,是为康王。康王即位,遍告诸侯,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,作康诰。故成康之际,天下安宁,刑错四十馀年不用。康王命作策毕公分居里,成周郊,作毕命。 康王卒,子昭王瑕立。昭王之时,王道微缺。昭王南巡狩不返,卒于江上。其卒不赴告,讳之也。立昭王子满,是为穆王。穆王即位,春秋已五十矣。王道衰微,穆王闵文武之道缺,乃命伯臩申诫太仆国之政,作命。复宁。 穆王将征犬戎,祭公谋父谏曰:“不可。先王燿德不观兵。夫兵戢而时动,动则威,观则玩,玩则无震。是故周文公之颂曰:‘载戢干戈,载櫜弓矢,我求懿德,肆于时夏,允王保之。’先王之于民也,茂正其德而厚其性,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,明利害之乡,以文修之,使之务利而辟害,怀德而畏威,故能保世以滋大。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、夏。及夏之衰也,弃稷不务,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,而自窜于戎狄之间。不敢怠业,时序其德,遵修其绪,修其训典,朝夕恪勤,守以敦笃,奉以忠信。奕世载德,不忝前人。至于文王、武王,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,事神保民,无不欣喜。商王帝辛大恶于民,庶民不忍,载武王,以致戎于商牧。是故先王非务武也,劝恤民隐而除其害也。夫先王之制,邦内甸服,邦外侯服,侯卫宾服,夷蛮要服,戎翟荒服。甸服者祭,侯服者祀,宾服者享,要服者贡,荒服者王。日祭,月祀,时享,岁贡,终王。先王之顺祀也,有不祭则修意,有不祀则修言,有不享则修文,有不贡则修名,有不王则修德,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。于是有刑不祭,伐不祀,征不享,让不贡,告不王。于是有刑罚之辟,有攻伐之兵,有征讨之备,有威让之命,有文告之辞。布令陈辞而有不至,则增修于德,无勤民于远。是以近无不听,远无不服。今自大毕、伯士之终也,犬戎氏以其职来王,天子曰‘予必以不享征之,且观之兵’,无乃废先王之训,而王几顿乎?吾闻犬戎树敦,率旧德而守终纯固,其有以御我矣。”王遂征之,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。自是荒服者不至。 诸侯有不睦者,甫侯言于王,作修刑辟。王曰:“吁,来!有国有土,告汝祥刑。在今尔安百姓,何择非其人,何敬非其刑,何居非其宜与?两造具备,师听五辞。五辞简信,正于五刑。五刑不简,正于五罚。五罚不服,正于五过。五过之疵,官狱内狱,阅实其罪,惟钧其过。五刑之疑有赦,五罚之疑有赦,其审克之。简信有众,惟讯有稽。无简不疑,共严天威。黥辟疑赦,其罚百率,阅实其罪。劓辟疑赦,其罚倍洒,阅实其罪。膑辟疑赦,其罚倍差,阅实其罪。宫辟疑赦,其罚五百率,阅实其罪。大辟疑赦,其罚千率,阅实其罪。墨罚之属千,劓罚之属千,膑罚之属五百,宫罚之属三百,大辟之罚其属二百:五刑之属三千。”命曰甫刑。 穆王立五十五年,崩,子共王繄扈立。共王游于泾上,密康公从,有三女饹之。其母曰:“必致之王。夫兽三为群,人三为众,女三为粲。王田不取群,公行不下众,王御不参一族。夫粲,美之物也。众以美物归女,而何德以堪之?王犹不堪,况尔之小丑乎!小丑备物,终必亡。”康公不献,一年,共王灭密。共王崩,子懿王畑立。懿王之时,王室遂衰,诗人作刺。 懿王崩,共王弟辟方立,是为孝王。孝王崩,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,是为夷王。 夷王崩,子厉王胡立。厉王即位三十年,好利,近荣夷公。大夫芮良夫谏厉王曰:“王室其将卑乎?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。夫利,百物之所生也,天地之所载也,而有专之,其害多矣。天地百物皆将取焉,何可专也?所怒甚多,不备大难。以是教王,王其能久乎?夫王人者,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。使神人百物无不得极,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。故颂曰‘思文后稷,克配彼天,立我蒸民,莫匪尔极’。大雅曰‘陈锡载周’。是不布利而惧难乎,故能载周以至于今。今王学专利,其可乎?匹夫专利,犹谓之盗,王而行之,其归鲜矣。荣公若用,周必败也。”厉王不听,卒以荣公为卿士,用事。 王行暴虐侈傲,国人谤王。召公谏曰:“民不堪命矣。”王怒,得卫巫,使监谤者,以告则杀之。其谤鲜矣,诸侯不朝。三十四年,王益严,国人莫敢言,道路以目。厉王喜,告召公曰:“吾能弭谤矣,乃不敢言。”召公曰:“是鄣之也。防民之口,甚于防水。水壅而溃,伤人必多,民亦如之。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,为民者宣之使言。故天子听政,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,瞽献曲,史献书,师箴,瞍赋,蒙诵,百工谏,庶人传语,近臣尽规,亲戚补察,瞽史教诲,耆艾修之,而后王斟酌焉,是以事行而不悖。民之有口也,犹土之有山川也,财用于是乎出:犹其有原隰衍沃也,衣食于是乎生。口之宣言也,善败于是乎兴。行善而备败,所以产财用衣食者也。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,成而行之。若壅其口,其与能几何?”王不听。于是国莫敢出言,三年,乃相与畔,袭厉王。厉王出奔于彘。 厉王太子静匿召公之家,国人闻之,乃围之。召公曰:“昔吾骤谏王,王不从,以及此难也。今杀王太子,王其以我为雠而怼怒乎?夫事君者,险而不雠怼,怨而不怒,况事王乎!”乃以其子代王太子,太子竟得脱。 召公、周公二相行政,号曰“共和”。共和十四年,厉王死于彘。太子静长于召公家,二相乃共立之为王,是为宣王。宣王即位,二相辅之,修政,法文、武、成、康之遗风,诸侯复宗周。十二年,鲁武公来朝。 宣王不修籍于千亩,虢文公谏曰不可,王弗听。三十九年,战于千亩,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。 宣王既亡南国之师,乃料民于太原。仲山甫谏曰:“民不可料也。”宣王不听,卒料民。 四十六年,宣王崩,子幽王宫湦立。幽王二年,西周三川皆震。伯阳甫曰:“周将亡矣。夫天地之气,不失其序;若过其序,民乱之也。阳伏而不能出,阴迫而不能蒸,于是有地震。今三川实震,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。阳失而在阴,原必塞;原塞,国必亡。夫水土演而民用也。土无所演,民乏财用,不亡何待!昔伊、洛竭而夏亡,河竭而商亡。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,其川原又塞,塞必竭。夫国必依山川,山崩川竭,亡国之徵也。川竭必山崩。若国亡不过十年,数之纪也。天之所弃,不过其纪。”是岁也,三川竭,岐山崩。 三年,幽王嬖爱襃姒。襃姒生子伯服,幽王欲废太子。太子母申侯女,而为后。后幽王得襃姒,爱之,欲废申后,并去太子宜臼,以襃姒为后,以伯服为太子。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:“周亡矣。”昔自夏后氏之衰也,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:“余,襃之二君。”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,莫吉。卜请其漦而藏之,乃吉。于是布币而策告之,龙亡而漦在,椟而去之。夏亡,传此器殷。殷亡,又传此器周。比三代,莫敢发之,至厉王之末,发而观之。漦流于庭,不可除。厉王使妇人裸而譟之。漦化为玄鼋,以入王后宫。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,既笄而孕,无夫而生子,惧而弃之。宣王之时童女谣曰:“檿弧箕服,实亡周国。”于是宣王闻之,有夫妇卖是器者,宣王使执而戮之。逃于道,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,闻其夜啼,哀而收之,夫妇遂亡,饹于襃。襃人有罪,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。弃女子出于襃,是为襃姒。当幽王三年,王之后宫见而爱之,生子伯服,竟废申后及太子,以襃姒为后,伯服为太子。太史伯阳曰:“祸成矣,无可奈何!” 襃姒不好笑,幽王欲其笑万方,故不笑。幽王为烽燧大鼓,有寇至则举烽火。诸侯悉至,至而无寇,襃姒乃大笑。幽王说之,为数举烽火。其后不信,诸侯益亦不至。 幽王以虢石父为卿,用事,国人皆怨。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,王用之。又废申后,去太子也。申侯怒,与缯、西夷犬戎攻幽王。幽王举烽火徵兵,兵莫至。遂杀幽王骊山下,虏襃姒,尽取周赂而去。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,是为平王,以奉周祀。 平王立,东迁于雒邑,辟戎寇。平王之时,周室衰微,诸侯彊并弱,齐、楚、秦、晋始大,政由方伯。 四十九年,鲁隐公即位。 五十一年,平王崩,太子洩父蚤死,立其子林,是为桓王。桓王,平王孙也。 桓王三年,郑庄公朝,桓王不礼。五年,郑怨,与鲁易许田。许田,天子之用事太山田也。八年,鲁杀隐公,立桓公。十三年,伐郑,郑射伤桓王,桓王去归。 二十三年,桓王崩,子庄王佗立。庄王四年,周公黑肩欲杀庄王而立王子克。辛伯告王,王杀周公。王子克饹燕。 十五年,庄王崩,子釐王胡齐立。釐王三年,齐桓公始霸。 五年,釐王崩,子惠王阆立。惠王二年。初,庄王嬖姬姚,生子穨,穨有宠。及惠王即位,夺其大臣园以为囿,故大夫边伯等五人作乱,谋召燕、卫师,伐惠王。惠王饹温,已居郑之栎。立釐王弟穨为王。乐及遍舞,郑、虢君怒。四年,郑与虢君伐杀王穨,复入惠王。惠王十年,赐齐桓公为伯。 二十五年,惠王崩,子襄王郑立。襄王母蚤死,后母曰惠后。惠后生叔带,有宠于惠王,襄王畏之。三年,叔带与戎、翟谋伐襄王,襄王欲诛叔带,叔带饹齐。齐桓公使管仲平戎于周,使隰朋平戎于晋。王以上卿礼管仲。管仲辞曰:“臣贱有司也,有天子之二守国、高在。若节春秋来承王命,何以礼焉。陪臣敢辞。”王曰:“舅氏,余嘉乃勋,毋逆朕命。”管仲卒受下卿之礼而还。九年,齐桓公卒。十二年,叔带复归于周。 十三年,郑伐滑,王使游孙、伯服请滑,郑人囚之。郑文公怨惠王之入不与厉公爵,又怨襄王之与卫滑,故囚伯服。王怒,将以翟伐郑。富辰谏曰:“凡我周之东徙,晋、郑焉依。子穨之乱,又郑之由定,今以小怨弃之!”王不听。十五年,王降翟师以伐郑。王德翟人,将以其女为后。富辰谏曰:“平、桓、庄、惠皆受郑劳,王弃亲亲翟,不可从。”王不听。十六年,王绌翟后,翟人来诛,杀谭伯。富辰曰:“吾数谏不从。如是不出,王以我为怼乎?”乃以其属死之。 初,惠后欲立王子带,故以党开翟人,翟人遂入周。襄王出饹郑,郑居王于氾。子带立为王,取襄王所绌翟后与居温。十七年,襄王告急于晋,晋文公纳王而诛叔带。襄王乃赐晋文公珪鬯弓矢,为伯,以河内地与晋。二十年,晋文公召襄王,襄王会之河阳、践土,诸侯毕朝,书讳曰“天王狩于河阳”。 二十四年,晋文公卒。 三十一年,秦穆公卒。 三十二年,襄王崩,子顷王壬臣立。顷王六年,崩,子匡王班立。匡王六年,崩,弟瑜立,是为定王。定王元年,楚庄王伐陆浑之戎,次洛,使人问九鼎。王使王孙满应设以辞,楚兵乃去。十年,楚庄王围郑,郑伯降,已而复之。十六年,楚庄王卒。 二十一年,定王崩,子简王夷立。简王十三年,晋杀其君厉公,迎子周于周,立为悼公。 十四年,简王崩,子灵王泄心立。灵王二十四年,齐崔杼弑其君庄公。二十七年,灵王崩,子景王贵立。景王十八年,后太子圣而蚤卒。二十年,景王爱子朝,欲立之,会崩,子丐之党与争立,国人立长子猛为王,子朝攻杀猛。猛为悼王。晋人攻子朝而立丐,是为敬王。 敬王元年,晋人入敬王,子朝自立,敬王不得入,居泽。四年,晋率诸侯入敬王于周,子朝为臣,诸侯城周。十六年,子朝之徒复作乱,敬王饹于晋。十七年,晋定公遂入敬王于周。 三十九年,齐田常杀其君简公。 四十一年,楚灭陈。孔子卒。 四十二年,敬王崩,子元王仁立。元王八年,崩,子定王介立。 定王十六年,三晋灭智伯,分有其地。 二十八年,定王崩,长子去疾立,是为哀王。哀王立三月,弟叔袭杀哀王而自立,是为思王。思王立五月,少弟嵬攻杀思王而自立,是为考王。此三王皆定王之子。 考王十五年,崩,子威烈王午立。 考王封其弟于河南,是为桓公,以续周公之官职。桓公卒,子威公代立。威公卒,子惠公代立,乃封其少子于巩以奉王,号东周惠公。 威烈王二十三年,九鼎震。命韩、魏、赵为诸侯。 二十四年,崩,子安王骄立。是岁盗杀楚声王。 安王立二十六年,崩,子烈王喜立。烈王二年,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:“始周与秦国合而别,别五百载复合,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。” 十年,烈王崩,弟扁立,是为显王。显王五年,贺秦献公,献公称伯。九年,致文武胙于秦孝公。二十五年,秦会诸侯于周。二十六年,周致伯于秦孝公。三十三年,贺秦惠王。三十五年,致文武胙于秦惠王。四十四年,秦惠王称王。其后诸侯皆为王。 四十八年,显王崩,子慎靓王定立。慎靓王立六年,崩,子赧王延立。王赧时东西周分治。王赧徙都西周。 西周武公之共太子死,有五庶子,毋适立。司马剪谓楚王曰:“不如以地资公子咎,为请太子。”左成曰:“不可。周不听,是公之知困而交疏于周也。不如请周君孰欲立,以微告剪,剪请令楚之以地。”果立公子咎为太子。 八年,秦攻宜阳,楚救之。而楚以周为秦故,将伐之。苏代为周说楚王曰:“何以周为秦之祸也?言周之为秦甚于楚者,欲令周入秦也,故谓‘周秦’也。周知其不可解,必入于秦,此为秦取周之精者也。为王计者,周于秦因善之,不于秦亦言善之,以疏之于秦。周绝于秦,必入于郢矣。” 秦借道两周之间,将以伐韩,周恐借之畏于韩,不借畏于秦。史厌谓周君曰:“何不令人谓韩公叔曰‘秦之敢绝周而伐韩者,信东周也。公何不与周地,发质使之楚’?秦必疑楚不信周,是韩不伐也。又谓秦曰‘韩彊与周地,将以疑周于秦也,周不敢不受’。秦必无辞而令周不受,是受地于韩而听于秦。” 秦召西周君,西周君恶往,故令人谓韩王曰:“秦召西周君,将以使攻王之南阳也,王何不出兵于南阳?周君将以为辞于秦。周君不入秦,秦必不敢逾河而攻南阳矣。” 东周与西周战,韩救西周。或为东周说韩王曰:“西周故天子之国,多名器重宝。王案兵毋出,可以德东周,而西周之宝必可以尽矣。” 王赧谓成君。楚围雍氏,韩徵甲与粟于东周,东周君恐,召苏代而告之。代曰:“君何患于是。臣能使韩毋徵甲与粟于周,又能为君得高都。”周君曰:“子苟能,请以国听子。”代见韩相国曰:“楚围雍氏,期三月也,今五月不能拔,是楚病也。今相国乃徵甲与粟于周,是告楚病也。”韩相国曰:“善。使者已行矣。”五代曰:“何不与周高都?”韩相国大怒曰:“吾毋徵甲与粟于周亦已多矣,何故与周高都也?”代曰:“与周高都,是周折而入于韩也,秦闻之必大怒忿周,即不通周使,是以弊高都得完周也。曷为不与?”相国曰:“善。”果与周高都。 三十四年,苏厉谓周君曰:“秦破韩、魏,扑师武,北取赵蔺、离石者,皆白起也。是善用兵,又有天命。今又将兵出塞攻梁,梁破则周危矣。君何不令人说白起乎?曰‘楚有养由基者,善射者也。去柳叶百步而射之,百发而百中之。左右观者数千人,皆曰善射。有一夫立其旁,曰“善,可教射矣”。养由基怒,释弓搤剑,曰“客安能教我射乎”?客曰“非吾能教子支左诎右也。夫去柳叶百步而射之,百发而百中之,不以善息,少焉气衰力倦,弓拨矢钩,一发不中者,百发尽息”。今破韩、魏,扑师武,北取赵蔺、离石者,公之功多矣。今又将兵出塞,过两周,倍韩,攻梁,一举不得,前功尽弃。公不如称病而无出’。” 四十二年,秦破华阳约。马犯谓周君曰:“请令梁城周。”乃谓梁王曰:“周王病若死,则犯必死矣。犯请以九鼎自入于王,王受九鼎而图犯。”梁王曰:“善。”遂与之卒,言戍周。因谓秦王曰:“梁非戍周也,将伐周也。王试出兵境以观之。”秦果出兵。又谓梁王曰:“周王病甚矣,犯请后可而复之。今王使卒之周,诸侯皆生心,后举事且不信。不若令卒为周城,以匿事端。”梁王曰:“善。”遂使城周。 四十五年,周君之秦客谓周曰:“公不若誉秦王之孝,因以应为太后养地,秦王必喜,是公有秦交。交善,周君必以为公功。交恶,劝周君入秦者必有罪矣。”秦攻周,而周勣谓秦王曰:“为王计者不攻周。攻周,实不足以利,声畏天下。天下以声畏秦,必东合于齐。兵弊于周。合天下于齐,则秦不王矣。天下欲弊秦,劝王攻周。秦与天下弊,则令不行矣。” 五十八年,三晋距秦。周令其相国之秦,以秦之轻也,还其行。客谓相国曰:“秦之轻重未可知也。秦欲知三国之情。公不如急见秦王曰‘请为王听东方之变’,秦王必重公。重公,是秦重周,周以取秦也;齐重,则固有周聚以收齐:是周常不失重国之交也。”秦信周,发兵攻三晋。 五十九年,秦取韩阳城负黍,西周恐,倍秦,与诸侯约从,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,令秦无得通阳城。秦昭王怒,使将军摎攻西周。西周君饹秦,顿首受罪,尽献其邑三十六,口三万。秦受其献,归其君于周。 周君、王赧卒,周民遂东亡。秦取九鼎宝器,而迁西周公于黿狐。后七岁,秦庄襄王灭东周。东西周皆入于秦,周既不祀。 太史公曰:学者皆称周伐纣,居洛邑,综其实不然。武王营之,成王使召公卜居,居九鼎焉,而周复都丰、镐。至犬戎败幽王,周乃东徙于洛邑。所谓“周公葬毕”,毕在镐东南杜中。秦灭周。汉兴九十有馀载,天子将封泰山,东巡狩至河南,求周苗裔,封其后嘉三十里地,号曰周子南君,比列侯,以奉其先祭祀。 后稷居邰,太王作周。丹开雀录,火降乌流。三分既有,八百不谋。苍兕誓众,白鱼入舟。太师抱乐,箕子拘囚。成康之日,政简刑措。南巡不还,西服莫附。共和之后,王室多故。檿弧兴谣,龙漦作蠹。穨带荏祸,实倾周祚。
孝武皇帝者,孝景中子也。母曰王太后。孝景四年,以皇子为胶东王。孝景七年,栗太子废为临江王,以胶东王为太子。孝景十六年崩,太子即位,为孝武皇帝。孝武皇帝初即位,尤敬鬼神之祀。 元年,汉兴已六十馀岁矣,天下乂安,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。而上乡儒术,招贤良,赵绾、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,欲议古立明堂城南,以朝诸侯。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。会窦太后治黄老言,不好儒术,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,召案绾、臧,绾、臧自杀,诸所兴为者皆废。 后六年,窦太后崩。其明年,上徵文学之士公孙弘等。 明年,上初至雍,郊见五畤。后常三岁一郊。是时上求神君,舍之上林中氾氏观。神君者,长陵女子,以子死悲哀,故见神于先后宛若。宛若祠之其室,民多往祠。平原君往祠,其后子孙以尊显。及武帝即位,则厚礼置祠之内中,闻其言,不见其人云。 是时而李少君亦以祠灶、穀道、却老方见上,上尊之。少君者,故深泽侯入以主方。匿其年及所生长,常自谓七十,能使物,却老。其游以方遍诸侯。无妻子。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,更馈遗之,常馀金钱帛衣食。人皆以为不治产业而饶给,又不知其何所人,愈信,争事之。少君资好方,善为巧发奇中。尝从武安侯饮,坐中有年九十馀老人,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,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行,识其处,一坐尽惊。少君见上,上有故铜器,问少君。少君曰:“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。”已而案其刻,果齐桓公器。一宫尽骇,以少君为神,数百岁人也。 少君言于上曰:“祠灶则致物,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,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,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,见之以封禅则不死,黄帝是也。臣尝游海上,见安期生,食臣枣,大如瓜。安期生仙者,通蓬莱中,合则见人,不合则隐。”于是天子始亲祠灶,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,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。 居久之,李少君病死。天子以为化去不死也,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。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,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相效,更言神事矣。 亳人薄诱忌奏祠泰一方,曰:“天神贵者泰一,泰一佐曰五帝。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东南郊,用太牢具,七日,为坛开八通之鬼道。”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,常奉祠如忌方。其后人有上书,言“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具祠神三一:天一,地一,泰一”。天子许之,令太祝领祠之忌泰一坛上,如其方。后人复有上书,言“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祠,祠黄帝用一枭破镜;冥羊用羊;祠马行用一青牡马;泰一、皋山山君、地长用牛;武夷君用乾鱼;阴阳使者以一牛”。令祠官领之如其方,而祠于忌泰一坛旁。 其后,天子苑有白鹿,以其皮为币,以发瑞应,造白金焉。 其明年,郊雍,获一角兽,若麃然。有司曰:“陛下肃祗郊祀,上帝报享,锡一角兽,盖麟云。”于是以荐五畤,畤加一牛以燎。赐诸侯白金,以风符应合于天地。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且封禅,乃上书献泰山及其旁邑。天子受之,更以他县偿之。常山王有罪,迁,天子封其弟于真定,以续先王祀,而以常山为郡。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郡。 其明年,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。上有所幸王夫人,夫人卒,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,天子自帷中望见焉。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,赏赐甚多,以客礼礼之。文成言曰:“上即欲与神通,宫室被服不象神,神物不至。”乃作画云气车,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。又作甘泉宫,中为台室,画天、地、泰一诸神,而置祭具以致天神。居岁馀,其方益衰,神不至。乃为帛书以饭牛,详弗知也,言此牛腹中有奇。杀而视之,得书,书言其怪,天子疑之。有识其手书,问之人,果书。于是诛文成将军而隐之。 其后则又作柏梁、铜柱、承露仙人掌之属矣。 文成死明年,天子病鼎湖甚,巫医无所不致,不愈。游水发根乃言曰:“上郡有巫,病而鬼下之。”上召置祠之甘泉。及病,使人问神君。神君言曰:“天子毋忧病。病少愈,强与我会甘泉。”于是病愈,遂幸甘泉,病良已。大赦天下,置寿宫神君。神君最贵者,其佐曰大禁、司命之属,皆从之。非可得见,闻其音,与人言等。时去时来,来则风肃然也。居室帷中。时昼言,然常以夜。天子祓,然后入。因巫为主人,关饮食。所欲者言行下。又置寿宫、北宫,张羽旗,设供具,以礼神君。神君所言,上使人受书其言,命之曰“画法”。其所语,世俗之所知也,毋绝殊者,而天子独喜。其事祕,世莫知也。 其后三年,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,不宜以一二数。一元曰建元,二元以长星曰元光,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云。 其明年冬,天子郊雍,议曰:“今上帝朕亲郊,而后土毋祀,则礼不答也。”有司与太史公、祠官宽舒等议:“天地牲角茧栗。今陛下亲祀后土,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,坛一黄犊太牢具,已祠尽瘗,而从祠衣上黄。”于是天子遂东,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上,如宽舒等议。上亲望拜,如上帝礼。礼毕,天子遂至荥阳而还。过雒阳,下诏曰:“三代邈绝,远矣难存。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为周子南君,以奉先王祀焉。”是岁,天子始巡郡县,侵寻于泰山矣。 其春,乐成侯上书言栾大。栾大,胶东宫人,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,已而为胶东王尚方。而乐成侯姊为康王后,毋子。康王死,他姬子立为王。而康后有淫行,与王不相中,相危以法。康后闻文成已死,而欲自媚于上,乃遣栾大因乐成侯求见言方。天子既诛文成,后悔恨其早死,惜其方不尽,及见栾大,大悦。大为人长美,言多方略,而敢为大言,处之不疑。大言曰:“臣尝往来海中,见安期、羡门之属。顾以为臣贱,不信臣。又以为康王诸侯耳,不足予方。臣数言康王,康王又不用臣。臣之师曰:‘黄金可成,而河决可塞,不死之药可得,仙人可致也。’臣恐效文成,则方士皆掩口,恶敢言方哉!”上曰:“文成食马肝死耳。子诚能修其方,我何爱乎!”大曰:“臣师非有求人,人者求之。陛下必欲致之,则贵其使者,令有亲属,以客礼待之,勿卑,使各佩其信印,乃可使通言于神人。神人尚肯邪不邪。致尊其使,然后可致也。”于是上使先验小方,斗旗,旗自相触击。 是时上方忧河决,而黄金不就,乃拜大为五利将军。居月馀,得四金印,佩天士将军、地土将军、大通将军、天道将军印。制诏御史:“昔禹疏九江,决四渎。间者河溢皋陆,隄繇不息。朕临天下二十有八年,天若遗朕士而大通焉。乾称‘蜚龙’,‘鸿渐于般’,意庶几与焉。其以二千户封地士将军大为乐通侯。”赐列侯甲第,僮千人。乘舆斥车马帷帐器物以充其家。又以卫长公主妻之,赍金万斤,更名其邑曰当利公主。天子亲如五利之第。使者存问所给,连属于道。自大主将相以下,皆置酒其家,献遗之。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“天道将军”,使使衣羽衣,夜立白茅上,五利将军亦衣羽衣,立白茅上受印,以示弗臣也。而佩“天道”者,且为天子道天神也。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,欲以下神。神未至而百鬼集矣,然颇能使之。其后治装行,东入海,求其师云。大见数月,佩六印,贵振天下,而海上燕齐之间,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,能神仙矣。 其夏六月中,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,见地如钩状,掊视得鼎。鼎大异于众鼎,文镂毋款识,怪之,言吏。吏告河东太守胜,胜以闻。天子使使验问巫锦得鼎无奸诈,乃以礼祠,迎鼎至甘泉,从行,上荐之。至中山,晏温,有黄云盖焉。有麃过,上自射之,因以祭云。至长安,公卿大夫皆议请尊宝鼎。天子曰:“间者河溢,岁数不登,故巡祭后土,祈为百姓育穀。今年丰庑未有报,鼎曷为出哉?”有司皆曰:“闻昔大帝兴神鼎一,一者一统,天地万物所系终也。黄帝作宝鼎三,象天地人也。禹收九牧之金,铸九鼎,皆尝 烹上帝鬼神。遭圣则兴,迁于夏商。周德衰,宋之社亡,鼎乃沦伏而不见。颂云‘自堂徂基,自羊徂牛;鼐鼎及鼒,不虞不骜,胡考之休’。今鼎至甘泉,光润龙变,承休无疆。合兹中山,有黄白云降盖,若兽为符,路弓乘矢,集获坛下,报祠大飨。惟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。鼎宜见于祖祢,藏于帝廷,以合明应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 入海求蓬莱者,言蓬莱不远,而不能至者,殆不见其气。上乃遣望气佐侯其气云。 其秋,上幸雍,且郊。或曰“五帝,泰一之佐也。宜立泰一而上亲郊之”。上疑未定。齐人公孙卿曰:“今年得宝鼎,其冬辛巳朔旦冬至,与黄帝时等。”卿有札书曰:“黄帝得宝鼎宛,问于鬼臾区。区对曰:‘帝得宝鼎神策,是岁己酉朔旦冬至,得天之纪,终而复始。’于是黄帝迎日推策,后率二十岁得朔旦冬至,凡二十推,三百八十年。黄帝仙登于天。”卿因所忠欲奏之。所忠视其书不经,疑其妄书,谢曰:“宝鼎事已决矣,尚何以为!”卿因嬖人奏之。上大说,召问卿。对曰:“受此书申功,申功已死。”上曰:“申功何人也?”卿曰:“申功,齐人也。与安期生通,受黄帝言,无书,独有此鼎书。曰‘汉兴复当黄帝之时。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。宝鼎出而与神通,封禅。封禅七十二王,唯黄帝得上泰山封’。申功曰:‘汉主亦当上封,上封则能仙登天矣。黄帝时万诸侯,而神灵之封居七千。天下名山八,而三在蛮夷,五在中国。中国华山、首山、太室、泰山、东莱,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,与神会。黄帝且战且学仙。患百姓非其道,乃断斩非鬼神者。百馀岁然后得与神通。黄帝郊雍上帝,宿三月。鬼臾区号大鸿,死葬雍,故鸿冢是也。其后于黄帝接万灵明廷。明廷者,甘泉也。所谓寒门者,谷口也。黄帝采首山铜,铸鼎荆山下。鼎既成,有龙垂胡珣下迎黄帝。黄帝上骑,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馀人,乃上去。馀小臣不得上,乃悉持龙珣,龙珣拔,堕黄帝之弓。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,乃抱其弓与龙胡珣号。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,其弓曰乌号。’”于是天子曰:“嗟乎!吾诚得如黄帝,吾视去妻子如脱鵕耳。”乃拜卿为郎,东使候神于太室。 上遂郊雍,至陇西,西登空桐,幸甘泉。令祠官宽舒等具泰一祠坛,坛放薄忌泰一坛,坛三垓。五帝坛环居其下,各如其方,黄帝西南,除八通鬼道。泰一所用,如雍一畤物,而加醴枣脯之属,杀一犛牛以为俎豆牢具。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。其下四方地,为餟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。已祠,胙馀皆燎之。其牛色白,鹿居其中,彘在鹿中,水而洎之。祭日以牛,祭月以羊彘特。泰一祝宰则衣紫及绣。五帝各如其色,日赤,月白。 十一月辛已朔旦冬至,昧爽,天子始郊拜泰一。朝朝日,夕夕月,则揖;而见泰一如雍礼。其赞飨曰:“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,朔而又朔,终而复始,皇帝敬拜见焉。”而衣上黄。其祠列火满坛,坛旁烹炊具。有司云“祠上有光焉”。公卿言“皇帝始郊见泰一云阳,有司奉瑄玉嘉牲荐飨。是夜有美光,及昼,黄气上属天。”太史公、祠官宽舒等曰:“神灵之休,祐福兆祥,宜因此地光域立泰畤坛以明应。令太祝领,及腊间祠。三岁天子一郊见。” 其秋,为伐南越,告祷泰一,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,以象天一三星,为泰一锋,名曰“灵旗”。为兵祷,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。而五利将军使不敢入海,之泰山祠。上使人微随验,实无所见。五利妄言见其师,其方尽,多不雠。上乃诛五利。 其冬,公孙卿候神河南,见仙人迹缑氏城上,有物若雉,往来城上。天子亲幸缑氏城视迹。问卿:“得毋效文成、五利乎?”卿曰:“仙者非有求人主,人主求之。其道非少宽假,神不来。言神事,事如迂诞,积以岁乃可致。”于是郡国各除道,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,以望幸矣。 其年,既灭南越,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。上善之,下公卿议,曰:“民间祠尚有鼓舞之乐,今郊祠而无乐,岂称乎?”公卿曰:“古者祀天地皆有乐,而神祇可得而礼。”或曰:“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,帝禁不止,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。”于是塞南越,祷祠泰一、后土,始用乐舞,益召歌儿,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。 其来年冬,上议曰:“古者先振兵泽旅,然后封禅。”乃遂北巡朔方,勒兵十馀万,还祭黄帝冢桥山,泽兵须如。上曰:“吾闻黄帝不死,今有冢,何也?”或对曰:“黄帝已仙上天,群臣葬其衣冠。”即至甘泉,为且用事泰山,先类祠泰一。 自得宝鼎,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。封禅用希旷绝,莫知其仪礼,而群儒采封禅尚书、周官、王制之望祀射牛事。齐人丁公年九十馀,曰:“封者,合不死之名也。秦皇帝不得上封。陛下必欲上,稍上即无风雨,遂上封矣。”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,草封禅仪。数年,至且行。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,黄帝以上封禅,皆致怪物与神通,欲放黄帝以尝接神仙人蓬莱士,高世比德于九皇,而颇采儒术以文之。群儒既以不能辩明封禅事,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敢骋。上为封祠器示群儒,群儒或曰“不与古同”,徐偃又曰“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”,周霸属图封事,于是上绌偃、霸,尽罢诸儒弗用。 三月,遂东幸缑氏,礼登中岳太室。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“万岁”云。问上,上不言;问下,下不言。于是以三百户封太室奉祠,命曰崇高邑。东上泰山,山之草木叶未生,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颠。 上遂东巡海上,行礼祠八神。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,然无验者。乃益发船,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。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,至东莱,言夜见一人,长数丈,就之则不见,见其迹甚大,类禽兽云。群臣有言见一老父牵狗,言“吾欲见巨公”,已忽不见。上既见大迹,未信,及群臣有言老父,则大以为仙人也。宿留海上,与方士传车及间使求仙人以千数。 四月,还至奉高。上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,不经,难施行。天子至梁父,礼祠地主。乙卯,令侍中儒者皮弁荐绅,射牛行事。封泰山下东方,如郊祠泰一之礼。封广丈二尺,高九尺,其下则有玉牒书,书祕。礼毕,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,亦有封。其事皆禁。明日,下阴道。丙辰,禅泰山下阯东北肃然山,如祭后土礼。天子皆亲拜见,衣上黄而尽用乐焉。江淮间一茅三脊为神藉。五色土益杂封。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诸物,颇以加祠。兕旄牛犀象之属弗用。皆至泰山然后去。封禅祠,其夜若有光,昼有白云起封中。 天子从封禅还,坐明堂,群臣更上寿。于是制诏御史:“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,兢兢焉惧弗任。维德菲薄,不明于礼乐。修祀泰一,若有象景光,箓如有望,依依震于怪物,欲止不敢,遂登封泰山,至于梁父,而后禅肃然。自新,嘉与士大夫更始,赐民百户牛一酒十石,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。复博、奉高、蛇丘、历城,毋出今年租税。其赦天下,如乙卯赦令。行所过毋有复作。事在二年前,皆勿听治。”又下诏曰:“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狩,用事泰山,诸侯有朝宿地。其令诸侯各治邸泰山下。” 天子既已封禅泰山,无风雨菑,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,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,乃复东至海上望,冀遇蓬莱焉。奉车子侯暴病,一日死。上乃遂去,并海上,北至碣石,巡自辽西,历北边至九原。五月,返至甘泉。有司言宝鼎出为元鼎,以今年为元封元年。 其秋,有星茀于东井。后十馀日,有星茀于三能。望气王朔言:“候独见其星出如瓠,食顷复入焉。”有司言曰:“陛下建汉家封禅,天其报德星云嘒” 其来年冬,郊雍五帝,还,拜祝祠泰一。赞飨曰:“德星昭衍,厥维休祥。寿星仍出,渊耀光明。信星昭见,皇帝敬拜泰祝之飨。” 其春,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,若云“见天子”。天子于是幸缑氏城,拜卿为中大夫。遂至东莱,宿留之数日,毋所见,见大人迹。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。是岁旱。于是天子既出毋名,乃祷万里沙,过祠泰山。还至瓠子,自临塞决河,留二日,沈祠而去。使二卿将卒塞决河,河徙二渠,复禹之故迹焉。 是时既灭南越,越人勇之乃言“越人俗信鬼,而其祠皆见鬼,数有效。昔东瓯王敬鬼,寿至百六十岁。后世谩怠,故衰秏”。乃令越巫立越祝祠,安台无坛,亦祠天神上帝百鬼,而以鸡卜。上信之,越祠鸡卜始用焉。 公孙卿曰:“仙人可见,而上往常遽,以故不见。今陛下可为观,如缑氏城,置脯枣,神人宜可致。且仙人好楼居。”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廉桂观,甘泉则作益延寿观,使卿持节设具而候神人,乃作通天台,置祠具其下,将招来神仙之属。于是甘泉更置前殿,始广诸宫室。夏,有芝生殿防内中。天子为塞河,兴通天台,若有光云,乃下诏曰:“甘泉防生芝九茎,赦天下,毋有复作。” 其明年,伐朝鲜。夏,旱。公孙卿曰:“黄帝时封则天旱,乾封三年。”上乃下诏曰:“天旱,意乾封乎?其令天下尊祠灵星焉。” 其明年,上郊雍,通回中道,巡之。春,至鸣泽,从西河归。 其明年冬,上巡南郡,至江陵而东。登礼潜之天柱山,号曰南岳。浮江,自寻阳出枞阳,过彭蠡,祀其名山川。北至琅邪,并海上。四月中,至奉高修封焉。 初,天子封泰山,泰山东北阯古时有明堂处,处险不敞。上欲治明堂奉高旁,未晓其制度。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。明堂图中有一殿,四面无壁,以茅盖,通水,圜宫垣为衤复道,上有楼,从西南入,命曰昆仑,天子从之入,以拜祠上帝焉。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,如带图。及五年修封,则祠泰一、五帝于明堂上坐,令高皇帝祠坐对之。祠后土于下房,以二十太牢。天子从昆仑道入,始拜明堂如郊礼。礼毕,燎堂下。而上又上泰山,有祕祠其颠。而泰山下祠五帝,各如其方,黄帝并赤帝,而有司侍祠焉。泰山上举火,下悉应之。 其后二岁,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,推历者以本统。天子亲至泰山,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祠上帝明堂,每修封禅。其赞飨曰:“天增授皇帝泰元神策,周而复始。皇帝敬拜泰一。”东至海上,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,莫验,然益遣,冀遇之。 十一月乙酉,柏梁灾。十二月甲午朔,上亲禅高里,祠后土。临渤海,将以望祠蓬莱之属,冀至殊庭焉。 上还,以柏梁灾故,朝受计甘泉。公孙卿曰:“黄帝就青灵台,十二日烧,黄帝乃治明庭。明庭,甘泉也。”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。其后天子又朝诸侯甘泉,甘泉作诸侯邸。勇之乃曰:“越俗有火灾,复起屋必以大,用胜服之。”于是作建章宫,度为千门万户。前殿度高未央,其东则凤阙,高二十馀丈。其西则唐中,数十里虎圈。其北治大池,渐台高二十馀丈,名曰泰液池,中有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、壶梁,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。其南有玉堂、璧门、大鸟之属。乃立神明台、井幹楼,度五十馀丈,辇道相属焉。 夏,汉改历,以正月为岁首,而色上黄,官名更印章以五字。因为太初元年。是岁,西伐大宛。蝗大起。丁夫人、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、大宛焉。 其明年,有司言雍五畤无牢熟具,芬芳不备。乃命祠官进畤犊牢具,五色食所胜,而以木禺马代驹焉。独五帝用驹,行亲郊用驹。及诸名山川用驹者,悉以木禺马代。行过,乃用驹。他礼如故。 其明年,东巡海上,考神仙之属,未有验者。方士有言“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,以候神人于执期,命曰迎年”。上许作之如方,名曰明年。上亲礼祠上帝,衣上黄焉。 公玊带曰:“黄帝时虽封泰山,然风后、封钜、岐伯令黄帝封东泰山,禅凡山合符,然后不死焉。”天子既令设祠具,至东泰山,东泰山卑小,不称其声,乃令祠官礼之,而不封禅焉。其后令带奉祠候神物。夏,遂还泰山,修五年之礼如前,而加禅祠石闾。石闾者,在泰山下阯南方,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闾也,故上亲禅焉。 其后五年,复至泰山修封,还过祭常山。 今天子所兴祠,泰一、后土,三年亲郊祠,建汉家封禅,五年一修封。薄忌泰一及三一、冥羊、马行、赤星,五,宽舒之祠官以岁时致礼。凡六祠,皆太祝领之。至如八神诸神,明年、凡山他名祠,行过则祀,去则已。方士所兴祠,各自主,其人终则已,祠官弗主。他祠皆如其故。今上封禅,其后十二岁而还,遍于五岳、四渎矣。而方士之候祠神人,入海求蓬莱,终无有验。而公孙卿之候神者,犹以大人迹为解,无其效。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,然终羁縻弗绝,冀遇其真。自此之后,方士言祠神者弥众,然其效可睹矣。 太史公曰: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。入寿宫侍祠神语,究观方士祠官之言,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,具见其表里。后有君子,得以览焉。至若俎豆珪币之详,献酬之礼,则有司存焉。 孝武纂极,四海承平。志尚奢丽,尤敬神明。坛开八道,接通五城。朝亲五利,夕拜文成。祭非祀典,巡乖卜征。登嵩勒岱,望景传声。迎年祀日,改历定正。疲秏中土,事彼边兵。日不暇给,人无聊生。俯观嬴政,几欲齐衡。
太史公曰:洋洋美德乎!宰制万物,役使群众,岂人力也哉?余至大行礼官,观三代损益,乃知缘人情而制礼,依人性而作仪,其所由来尚矣。 人道经纬万端,规矩无所不贯,诱进以仁义,束缚以刑罚,故德厚者位尊,禄重者宠荣,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。人体安驾乘,为之金舆错衡以繁其饰;目好五色,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;耳乐钟磬,为之调谐八音以荡其心;口甘五味,为之庶羞酸咸以致其美;情好珍善,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。故大路越席,皮弁布裳,朱弦洞越,大羹玄酒,所以防其淫侈,救其雕敝。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,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,事有宜适,物有节文。仲尼曰:“禘自既灌而往者,吾不欲观之矣。” 周衰,礼废乐坏,大小相逾,管仲之家,兼备三归。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,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。自子夏,门人之高弟也,犹云“出见纷华盛丽而说,入闻夫子之道而乐,二者心战,未能自决”,而况中庸以下,渐渍于失教,被服于成俗乎?孔子曰“必也正名”,于卫所居不合。仲尼没后,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,或适齐、楚,或入河海,岂不痛哉! 至秦有天下,悉内六国礼仪,采择其善,虽不合圣制,其尊君抑臣,朝廷济济,依古以来。至于高祖,光有四海,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,大抵皆袭秦故。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,少所变改。孝文即位,有司议欲定仪礼,孝文好道家之学,以为繁礼饰貌,无益于治,躬化谓何耳,故罢去之。孝景时,御史大夫晁错明于世务刑名,数干谏孝景曰:“诸侯籓辅,臣子一例,古今之制也。今大国专治异政,不禀京师,恐不可传后。”孝景用其计,而六国畔逆,以错首名,天子诛错以解难。事在袁盎语中。是后官者养交安禄而已,莫敢复议。 今上即位,招致儒术之士,令共定仪,十馀年不就。或言古者太平,万民和喜,瑞应辨至,乃采风俗,定制作。上闻之,制诏御史曰:“盖受命而王,各有所由兴,殊路而同归,谓因民而作,追俗为制也。议者咸称太古,百姓何望?汉亦一家之事,典法不传,谓子孙何?化隆者闳博,治浅者褊狭,可不勉与!”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,易服色,封太山,定宗庙百官之仪,以为典常,垂之于后云。 礼由人起。人生有欲,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,忿而无度量则争,争则乱。先王恶其乱,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,使欲不穷于物,物不屈于欲,二者相待而长,是礼之所起也。故礼者养也。稻粱五味,所以养口也;椒兰芬茝,所以养鼻也;钟鼓管弦,所以养耳也;刻镂文章,所以养目也;疏房床笫几席,所以养体也:故礼者养也。 君子既得其养,又好其辨也。所谓辨者,贵贱有等,长少有差,贫富轻重皆有称也。故天子大路越席,所以养体也;侧载臭茝,所以养鼻也;前有错衡,所以养目也;和鸾之声,步中武象,骤中韶濩,所以养耳也;龙旗九斿,所以养信也;寝兕持虎,鲛韅弥龙,所以养威也。故大路之马,必信至教顺,然后乘之,所以养安也。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。孰知夫轻费用之所以养财也,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,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。 人苟生之为见,若者必死;苟利之为见,若者必害;怠惰之为安,若者必危;情胜之为安,若者必灭。故圣人一之于礼义,则两得之矣;一之于情性,则两失之矣。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,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。是儒墨之分。 治辨之极也,彊固之本也,威行之道也,功名之总也。王公由之,所以一天下,臣诸侯也;弗由之,所以捐社稷也。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,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,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。由其道则行,不由其道则废。楚人鲛革犀兕,所以为甲,坚如金石;宛之钜铁施,钻如蜂虿,轻利剽,卒如熛风。然而兵殆于垂涉,唐昧死焉;庄蹻起,楚分而为四参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?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。汝颍以为险,江汉以为池,阻之以邓林,缘之以方城。然而秦师至鄢郢,举若振槁。是岂无固塞险阻哉?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。纣剖比干,囚箕子,为炮格,刑杀无辜,时臣下懔然,莫必其命。然而周师至,而令不行乎下,不能用其民。是岂令不严,刑不鷟哉?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。 古者之兵,戈矛弓矢而已,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。城郭不集,沟池不掘,固塞不树,机变不张,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,无他故焉,明道而均分之,时使而诚爱之,则下应之如景响。有不由命者,然后俟之以刑,则民知罪矣。故刑一人而天下服。罪人不尤其上,知罪之在己也。是故刑罚省而威行如流,无他故焉,由其道故也。故由其道则行,不由其道则废。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,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。传曰“威厉而不试,刑措而不用”。 天地者,生之本也;先祖者,类之本也;君师者,治之本也。无天地恶生?无先祖恶出?无君师恶治?三者偏亡,则无安人。故礼,上事天,下事地,尊先祖而隆君师,是礼之三本也。 故王者天太祖,诸侯不敢怀,大夫士有常宗,所以辨贵贱。贵贱治,得之本也。郊畴乎天子,社至乎诸侯,函及士大夫,所以辨尊者事尊,卑者事卑,宜钜者钜,宜小者小。故有天下者事七世,有一国者事五世,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,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,有特牲而食者不得立宗庙,所以辨积厚者流泽广,积薄者流泽狭也。 大飨上玄尊,俎上腥鱼,先大羹,贵食饮之本也。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,食先黍稷而饭稻粱,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,贵本而亲用也。贵本之谓文,亲用之谓理,两者合而成文,以归太一,是谓大隆。故尊之上玄尊也,俎之上腥鱼也,豆之先大羹,一也。利爵弗啐也,成事俎弗尝也,三侑之弗食也,大昏之未废齐也,大庙之未内尸也,始绝之未小敛,一也。大路之素幬也,郊之麻絻,丧服之先散麻,一也。三年哭之不反也,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,县一钟尚拊膈,朱弦而通越,一也。 凡礼始乎脱,成乎文,终乎税。故至备,情文俱尽;其次,情文代胜;其下,复情以归太一。天地以合,日月以明,四时以序,星辰以行,江河以流,万物以昌,好恶以节,喜怒以当。以为下则顺,以为上则明。 太史公曰:至矣哉!立隆以为极,而天下莫之能益损也。本末相顺,终始相应,至文有以辨,至察有以说。天下从之者治,不从者乱;从之者安,不从者危。小人不能则也。 礼之貌诚深矣,坚白同异之察,入焉而弱。其貌诚大矣,擅作典制褊陋之说,入焉而望。其貌诚高矣,暴慢恣睢,轻俗以为高之属,入焉而队。故绳诚陈,则不可欺以曲直;衡诚县,则不可欺以轻重;规矩诚错,则不可欺以方员;君子审礼,则不可欺以诈伪。故绳者,直之至也;衡者,平之至也;规矩者,方员之至也;礼者,人道之极也。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,谓之无方之民;法礼足礼,谓之有方之士。礼之中,能思索,谓之能虑;能虑勿易,谓之能固。能虑能固,加好之焉,圣矣。天者,高之极也;地者,下之极也;日月者,明之极也;无穷者,广大之极也;圣人者,道之极也。 以财物为用,以贵贱为文,以多少为异,以隆杀为要。文貌繁,情欲省,礼之隆也;文貌省,情欲繁,礼之杀也;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,并行而杂,礼之中流也。君子上致其隆,下尽其杀,而中处其中。步骤驰骋广骛不外,是以君子之性守宫庭也。人域是域,士君子也。外是,民也。于是中焉,房皇周浃,曲得其次序,圣人也。故厚者,礼之积也;大者,礼之广也;高者,礼之隆也;明者,礼之尽也。 礼因人心,非从天下。合诚饰貌,救弊兴雅。以制黎甿,以事宗社。情文可重,丰杀难假。仲尼坐树,孙通蕝野。圣人作教,罔不由者。
李斯者,楚上蔡人也。年少时,为郡小吏,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,近人犬,数惊恐之。斯入仓,观仓中鼠,食积粟,居大庑之下,不见人犬之忧。于是李斯乃叹曰:“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,在所自处耳!”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。学已成,度楚王不足事,而六国皆弱,无可为建功者,欲西入秦。辞于荀卿曰:“斯闻得时无怠,今万乘方争时,游者主事。今秦王欲吞天下,称帝而治,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。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,此禽鹿视肉,人面而能强行者耳。故诟莫大于卑贱,而悲莫甚于穷困。久处卑贱之位,困苦之地,非世而恶利,自托于无为,此非士之情也。故斯将西说秦王矣。” 至秦,会庄襄王卒,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。不韦贤之,任以为郎。李斯因此得说,说秦王曰:“胥人者,去其几也。成大功者,在因瑕衅而遂忍之。昔者秦穆公之霸,终不东并六国者,何也?诸侯尚众,周德未衰,故五伯迭兴,更尊周室。自秦孝公以来,周室卑微,诸侯相兼,关东为六国,秦之乘胜役诸侯,盖六世矣。今诸侯服秦,譬若郡县。夫以秦之强,大王之贤,由灶上骚除,足以灭诸侯成帝业,为天下一统,此万世之一时也。今怠而不急就,诸侯复强,相聚约从,虽有黄帝之贤,不能并也。”秦王乃拜斯为长史,听其计,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。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,厚遗结之,不肯者,利剑刺之。离其君臣之计,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。秦王拜斯为客卿。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,以作注溉渠,已而觉。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:“诸侯人来事秦者,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,请一切逐客。”李斯议亦在逐中。斯乃上谏书曰: 臣闻吏议逐客,窃以为过矣。昔缪公求士,西取由余于戎,东得百里奚于宛,迎蹇叔于宋,来丕豹、公孙支于晋。此五子者,不产于秦,而缪公用之,并国二十,遂霸西戎。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,国以富强,百姓乐用,诸侯亲服,获楚、魏之师,举地千里,至今治强。惠王用张仪之计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北收上郡,南取汉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东据成皋之险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国之从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雎,废穰侯,逐华阳,强公室,杜私门,蚕食诸侯,使秦成帝业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观之,客何负于秦哉!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,疏士而不用,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。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有随、和之宝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剑,乘纤离之马,建翠凤之旗,树灵鼍之鼓。此数宝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说之,何也?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,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,犀象之器不为玩好,郑、卫之女不充后宫,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,江南金锡不为用,西蜀丹青不为采。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,必出于秦然后可,则是宛珠之簪,傅玑之珥,阿缟之衣,锦绣之饰不进于前,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。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,而歌呼呜呜快耳(目)者,真秦之声也;《郑》、《卫》、《桑间》、《昭》、《虞》、《武》、《象》者,异国之乐也。今弃击瓮叩缶而就《郑》、《卫》,退弹筝而取《昭》、《虞》,若是者何也?快意当前,适观而已矣。今取人则不然。不问可否,不论曲直,非秦者去,为客者逐。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,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。 臣闻地广者粟多,国大者人众,兵强则士勇。是以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却众庶,故能明其德。是以地无四方,民无异国,四时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、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,却宾客以业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谓“籍寇兵而赍盗粮”者也。夫物不产于秦者,可宝者多;士不产于秦,而愿忠者众。今逐客以资敌国,损民以够益仇,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,求国无危,不可得也。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,复李斯官,卒用其计谋。官至廷尉。二十馀年,竟并天下,尊主为皇帝,以斯为丞相。夷郡县城,销其兵刃,示不复用。使秦无尺土之封,不立子弟为王,功臣为诸侯者,使后无战攻之患。 始皇三十四年,置酒咸阳宫,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。齐人淳于越进谏曰:“臣闻之,殷周之王千余岁,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。今陛下有海内,而子弟为匹夫,卒有田常、六卿之患,臣无辅弼,何以相救哉?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,非所闻也。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,非忠臣也。”始皇下其议丞相。丞相谬其说,绌其辞,乃上书曰:“古者天下散乱,莫能相一,是以诸侯并作,语皆道古以害今,饰虚言以乱实,人善其所私学,以非上所建立。今陛下并有天下,别白黑而定一尊;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,闻令下,即各以其私学议之,入则心非,出则巷议,非主以为名,异趣以为高,率群下以造谤。如此不禁,则主势降乎上,党与成乎下。禁之便。臣请诸有文学《诗》、《书》百家语者,蠲除去之。令到满三十日弗去,黥为城旦。所不去者,医药卜筮种树之书。若有欲学者,以吏为师。”始皇可其议,收去《诗》、《书》百家之语以愚百姓,使天下无以古非今。明法度,定律令,皆以始皇起。同文书。治离宫别馆,周遍天下。明年,又巡狩,外攘四夷,斯皆有力焉。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,诸男皆尚秦公主,女悉嫁秦诸公子。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,李斯置酒于家,百官长皆前为寿,门廷车骑以千数。李斯喟然而叹曰:“嗟乎!吾闻之荀卿曰‘物禁大盛’。夫斯乃上蔡布衣,闾巷之黔首,上不知其骛下,遂擢至此。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,可谓富贵极矣。物极则衰,吾未知所税驾也!”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,行出游会稽,并海上,北抵琅邪。丞相斯、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,皆从。始皇有二十余子,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,上使监兵上郡,蒙恬为将。少子胡亥爱,请从,上许之。余子莫从。 其年七月,始皇帝至沙丘,病甚,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:“以兵属蒙恬,与丧会咸阳而葬。”书已封,未授使者,始皇崩。书及玺皆在赵高所,独子胡亥、丞相李斯、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,余群臣皆莫知也。李斯以为上在外崩,无真太子,故秘之。置始皇居辒辌车中,百官奏事上食如故,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。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,而谓公子胡亥曰“上崩,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。长子至,即立为皇帝,而子无尺寸之地,为之柰何”胡亥曰“固也。吾闻之,明君知臣,明父知子。父捐命,不封诸子,何可言者”赵高曰“不然。方今天下之权,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,愿子图之。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,制人与见制于人,岂可同日道哉”胡亥曰“废兄而立弟,是不义也。不奉父诏而畏死,是不孝也。能薄而材譾,彊因人之功,是不能也:三者逆德,天下不服,身殆倾危,社稷不血食”高曰“臣闻汤、武杀其主,天下称义焉,不为不忠。卫君杀其父,而卫国载其德,孔子著之,不为不孝。夫大行不小谨,盛德不辞让,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。故顾小而忘大,后必有害。狐疑犹豫,后必有悔。断而敢行,鬼神避之,后有成功。愿子遂之”胡亥喟然叹曰“今大行未发,丧礼未终,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”赵高曰“时乎时乎,间不及谋。赢粮跃马,唯恐后时” 胡亥既然高之言,高曰“不与丞相谋,恐事不能成,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”高乃谓丞相斯曰“上崩,赐长子书,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。书未行,今上崩,未有知者也。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,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。事将何如”斯曰“安得亡国之言。此非人臣所当议也”高曰“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。功高孰与蒙恬。谋远不失孰与蒙恬。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。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”斯曰“此五者皆不及蒙恬,而君责之何深也”高曰“高固内官之厮役也,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,管事二十馀年,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,卒皆以诛亡。皇帝二十馀子,皆君之所知。长子刚毅而武勇,信人而奋士,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,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,明矣。高受诏教习胡亥,使学以法事数年矣,未尝见过失。慈仁笃厚,轻财重士,辩于心而诎于口,尽礼敬士,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,可以为嗣。君计而定之”斯曰“君其反位。斯奉主之诏,听天之命,何虑之可定也”高曰“安可危也,危可安也。安危不定,何以贵圣”斯曰“斯,上蔡闾巷布衣也,上幸擢为丞相,封为通侯,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,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。岂可负哉。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,孝子不勤劳而见危,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。君其勿复言,将令斯得罪”高曰“盖闻圣人迁徙无常,就变而从时,见末而知本,观指而睹归。物固有之,安得常法哉。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,高能得志焉。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,从下制上谓之贼。故秋霜降者草花落,水摇动者万物作,此必然之效也。君何见之晚”斯曰“吾闻晋易太子,三世不安。齐桓兄弟争位,身死为戮。纣杀亲戚,不听谏者,国为丘墟,遂危社稷:三者逆天,宗庙不血食。斯其犹人哉,安足为谋”高曰“上下合同,可以长久。中外若一,事无表里。君听臣之计,即长有封侯,世世称孤,必有乔松之寿,孔、墨之智。今释此而不从,祸及子孙,足以为寒心。善者因祸为福,君何处焉”斯乃仰天而叹,垂泪太息曰“嗟乎。独遭乱世,既以不能死,安托命哉”于是斯乃听高。高乃报胡亥曰“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,丞相斯敢不奉令。” 于是乃相与谋,诈为受始皇诏丞相,立子胡亥为太子。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:“朕巡天下,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。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,十有余年矣,不能进而前,士卒多秏,无尺寸之功,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,以不得罢归为太子,日夜怨望。扶苏为人子不孝,其赐剑以自裁!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,不匡正,宜知其谋。为人臣不忠,其赐死,以兵属裨将王离。”封其书以皇帝玺,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。 使者至,发书,扶苏泣,入内舍,欲自杀。蒙恬止扶苏曰:“陛下居外,未立太子,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,公子为监,此天下重任也。今一使者来,即自杀,安知其非诈?请复请,复请而后死,未暮也。”使者数趣之。扶苏为人仁,谓蒙恬曰:“父而赐子死,尚安复请!”即自杀。蒙恬不肯死,使者即以属吏,系于阳周。 使者还报,胡亥,斯,高大喜。至咸阳,发丧,太子立为二世皇帝。以赵高为郎中令,常侍中用事。 二世燕居,乃召高与谋事,谓曰:“夫人生居世间也,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。吾既已临天下矣,欲悉耳目之所好,穷心志之所乐,以安宗庙而乐万姓,长有天下,终吾年寿,其道可乎?”高曰:“此贤主之所能行也,而昏乱主之所禁也。臣请言之,不敢避斧钺之诛,愿陛下少留意焉。夫沙丘之谋,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,而诸公子尽帝兄,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。今陛下初立,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,恐为变。且蒙恬已死,蒙毅将兵居外,臣战战栗栗,唯恐不终。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?”二世曰:“为之奈何?”赵高曰:“严法而刻刑,令有罪者相坐诛,至收族,灭大臣而远骨肉;贫者富之,贱者贵之。尽除去先帝之故臣,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。此则阴德归陛下,害除而奸谋塞,群臣莫不被润泽,蒙厚德,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。计莫出于此。”二世然高之言,乃更为法律。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,辄下高,令鞠治之?。杀大臣蒙毅等,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,十公主矺死于杜,财物入于县官,相连坐者不可胜数。 公子高欲奔,恐收族,乃上书曰:“先帝无恙时,臣入则赐食,出则乘舆。御府之衣,臣得赐之;中厩之宝马,臣得赐之。臣当从死而不能,为人子不孝,为人臣不忠。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,臣请从死,愿葬郦山之足。唯上幸哀怜之。”书上,胡亥大悦,召赵高而示之,曰:“此可谓急乎?”赵高曰:“人臣当忧死而不暇,何变之得谋!”胡亥可其书,赐钱十万以葬。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,群臣人人自危,欲畔者众。又作阿房之宫,治直〔道〕、驰道,赋敛愈重、戍徭无已。于是楚戍卒陈胜、吴广等乃作乱,起于山东,杰俊相立,自置为侯王,叛秦,兵至鸿门而却。李斯数欲请间谏,二世不许。而二世责问李斯曰:“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,曰:‘尧之有天下也,堂高三尺,采椽不斫,茅茨不剪,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。冬日鹿裘,夏日葛衣,粢粝之食,藜藿之羹,饭土匦,啜土铏,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。禹凿龙门,通大夏,疏九河,曲九防,决渟水致之海?,而股无胈,胫无毛,手名胼胝,面目黎黑,遂以死于外,葬于会稽,臣虏之劳不烈无此矣’。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,岂欲苦形劳神,身处逆旅之宿,口食监门之养,手持臣虏之作哉?此不肖人之所勉也,非贤者之所务也。彼贤人之有天下也,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,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。夫所谓贤人者,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,今身且不能利,将恶能治天下哉!故吾愿赐志广欲,长享天下而无害,为之奈何?”李斯子由为三川守,群盗吴广等西略地,过去弗能禁。章邯以破逐广等兵,使者履案三川相属,诮让斯居三公位,如何令盗如此。李斯恐惧,重爵禄,不知所出,乃阿二世意,欲求容,以书对曰: 夫贤主者,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,督责之,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。此臣主之分定,上下之义明,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。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。能穷乐之极矣,贤明之主也,可不察焉。 故申子曰:“有天下而不姿睢,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”者,无他焉,不能督责,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,若尧,禹然,故谓之“桎梏”也。夫不能修申、韩之明术,行督责之道,专以天下自适也,而徒务苦形劳神,以身徇百姓,则是黔首之役,非畜天下者也,何足贵哉!夫以人徇己,则己贵而人贱;以己徇人,则己贱而人贵。故徇人者贱,而人所徇者贵,自古及今,未有不然者也。凡古之所为尊贤者,为其贵也;而所为恶不尚者,为其贱也。而尧、禹以身徇天下者也,因随而尊之,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,夫可谓大缪矣。谓之为“桎梏”,不亦宜乎?不能督责之过也。 故韩子曰“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”者,何也?则能罚之加焉必也。故商君法,刑弃灰于道者。夫弃灰,薄罪也,而被刑,重罚也。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。夫罪轻且督深,而况有重罪乎?故民不敢犯也。是故韩子曰“布帛寻常,庸人不释,铄金百溢,盗跖不搏”者,非庸人之心重,寻常之利深,而盗跖之欲浅也;又不以盗跖之行,为轻百镒之重也。搏必随手刑,则盗跖不搏百镒;而罚不必行也,则庸人不释寻常。是故城高五丈,而楼季不轻犯也;泰山之高百仞,而跛牧其上。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,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?峭堑之势异也。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,长执重势,而独擅天下之利者,非有异道也,能独断而审督责,必深罚,故天下不敢犯也。今不务所以不犯,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,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。夫不能行圣人之术,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?可不哀邪!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,则荒肆之乐辍矣;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,则流漫之志诎矣;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,则淫康之虞废矣。故明主能外此三者,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,而修其明法,故身尊而势重也。凡贤主者,必将能拂世磨俗,而废其所恶,立其所欲,故生则有尊重之势,死则有贤明之谥也。是以明君独断,故权不在臣也。然后能灭仁义之涂,掩驰说之口,困烈士之行,塞聪掩明,内独视听,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,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。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。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、韩之术,而修商君之法。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,未之闻也。故曰“王道约而易操”也。唯明主为能行之。若此则谓督责之诚,则臣无邪,臣无邪则天下安,天下安则主严尊,主严尊则督责必,督责必则所求得,所求得则国家富,国家富则君乐丰。故督责之术设,则所欲无不得矣。群臣百姓救过不给,何变之敢图?若此则帝道备,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。虽申、韩复生,不能加也。 书奏,二世悦。于是行督责益严,税民深者为明吏。二世曰:“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。”刑者相半于道,而死人日成积于市。杀人众者忠臣。二世曰:“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。” 初,赵高为郎中令,所杀及报私怨众多,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,乃说二世曰:“天子所以贵者,但以闻声,群臣莫得见其面,故号曰“朕”。且陛下富于春秋,未必尽通诸事,今坐朝廷,谴举有不当者,则见短于大臣,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。且陛下深拱禁中,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,事来有以揆之。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,天下称圣主矣。”二世用其计,乃不坐朝廷见大臣,居禁中。赵高常侍中用事,事皆决于赵高。 高闻李斯以为言,乃见丞相曰:“关东群盗多,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,聚狗马无用之物。臣欲谏,为位贱。此真君侯之事,君何不谏?”李斯曰:“固也,吾欲言之久矣。今时上不坐朝廷,上居深宫,吾有所言者,不可传也,欲见无间。”赵高谓曰:“君诚能谏,请为君候上间语君。”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,妇女居前,使人告丞相:“上方间,可奏事。”丞相至宫门上谒,如此者三。二世怒曰:“吾常多闲日,丞相不来。吾方燕私,丞相辄来请事。丞相岂少我哉?且固我哉?”赵高因曰:“如此殆矣!夫沙丘之谋,丞相与焉。今陛下已立为帝,而丞相贵不益,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。且陛下不问臣,臣不敢言。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,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,以故楚盗公行,过三川,城守不肯击。高闻其文书相往来,未得其审,故未敢以闻。且丞相居外,权重于陛下。”二世以为然。欲案丞相,恐其不审,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。李斯闻之。 是时二世在甘泉,方作觳抵优俳之观。李斯不得见,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:“臣闻之,臣疑其君,无不危国;妾疑其夫,无不危家。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,与陛下无异,此甚不便。昔者司城子罕相宋,身行刑罚,以威行之,期年遂劫其君。田常为简公臣,爵列无敌于国,私家之富与公家均,布惠施德,下得百姓,上得群臣,阴取齐国,杀宰予于庭,即弑简公于朝,遂有齐国。此天下所明知也。今高有邪佚之志,危反之行,如子罕相宋也;私家之富,若田氏之于齐也。兼行田常、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,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。陛下不图,臣恐其为变也。”二世曰:“何哉?夫高,故宦人也,然不为安肆志,不以危易心,絜修善,自使至此,以忠得进,以信守位,朕实贤之,而君疑之,何也?且朕少失先人,无所识知,不习治民,而君又老,恐与天下绝矣。朕非属赵君,当谁任哉?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,下知人情,上能适朕,君其勿疑。”李斯曰:“不然。夫高,故贱人也,无识于理,贪欲无厌,求利不止,列势次主,求欲无穷,臣故曰殆。”二世已前信赵高,恐李斯杀之,乃私告赵高。高曰:“丞相所患者独高,高已死,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。”于是二世曰:“其以李斯属郎中令。” 赵高案治李斯。李斯拘执束缚,居囹圄中,仰天而叹曰:“嗟乎!悲夫!不道之君,何可为计哉!昔者桀杀关逢龙,纣杀王子比干,吴王夫差杀伍子胥。此三臣者,岂不忠哉!然而不免于死,身死而所忠者非也。今吾智不及三子,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、纣、夫差,吾以忠死,宜矣。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!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,杀忠臣而贵贱人,作为阿房之宫,赋敛天下。吾非不谏也,而不吾听也。凡古圣王,饮食有节,车器有数,宫室有度,出令造事,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,故能长久治安。令行逆于昆弟,不顾其咎;侵杀忠臣,不思其秧;大为宫室,厚赋天下,不爱其费。三者已行,天下不听。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,而心尚未寤也,而以赵高为佐,吾必见寇至咸阳,麇鹿游于朝也。”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,治罪,责斯与子由谋反状,皆收捕宗族宾客。赵高治斯,榜掠千余,不胜痛,自诬服。斯所以不死者,自负其有功,实无反心,幸得上书自陈,幸二世之寤而赦之。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:“臣为丞相治民,三十余年矣。逮秦之地狭隘。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,兵数十万。臣尽薄材,谨奉法令,阴行谋臣,资之金玉,使游说诸侯,阴修甲兵,饰政教,官斗士,尊功臣,盛其爵禄,故终以胁韩弱魏,破燕、赵、夷齐、楚,卒兼六国,虏其王,立秦为天子。罪一矣。地非不广,又北逐湖、貉,南定百越,以见秦之强。罪二矣。尊大臣,盛其爵位,以固其亲。罪三矣。立社稷,修宗庙,以明主之贤。罪四矣。更克画,平斗斛度量文章,布之天下,以树秦之名。罪五矣。治驰道,兴游观,以见主之得意。罪六矣。缓刑罚,薄赋敛,以遂主得众之心,万民戴主,死而不忘。罪七矣。若斯之为臣者,罪足以死固久矣。上幸尽其能力,乃得至今,愿陛下察之!”书上,赵高使吏弃去不奏,曰:“囚安得上书!”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、谒者、侍中,更往覆讯斯。斯更以其实对,辄使人复榜之。后二世使人验斯,斯以为如前,终不敢更言,辞服。奏当上,二世喜曰“微赵君,几为丞相所卖”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,则项梁已击杀之。使者来,会丞相下吏,赵高皆妄为反辞。 二世二年七月,具斯五刑,论腰斩咸阳市。斯出狱,与其中子俱执,顾谓其中子曰“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,岂可得乎”遂父子相哭,而夷三族。 李斯已死,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,事无大小辄决于高。高自知权重,乃献鹿,谓之马。二世问左右“此乃鹿也”左右皆曰“马也”。二世惊,自以为惑,乃召太卜,令卦之,太卜曰“陛下春秋郊祀,奉宗庙鬼神,斋戒不明,故至于此。可依盛德而明斋戒”于是乃入上林斋戒。日游弋猎,有行人入上林中,二世自射杀之。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。高乃谏二世曰“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,此上帝之禁也,鬼神不享,天且降殃,当远避宫以禳之”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。 留三日,赵高诈诏卫士,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,入告二世曰“山东群盗兵大至”二世上观而见之,恐惧,高既因劫令自杀。引玺而佩之,左右百官莫从。上殿,殿欲坏者三。高自知天弗与,群臣弗许,乃召始皇弟,授之玺。 子婴即位,患之,乃称疾不听事,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。高上谒,请病,因召入,令韩谈刺杀之,夷其三族。 子婴立三月,沛公兵从武关入,至咸阳,群臣百官皆畔,不适。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,降轵道旁。沛公因以属吏。项王至而斩之。遂以亡天下。 太史公曰:李斯以闾阎历诸侯,入事秦,因以瑕衅,以辅始皇,卒成帝业,斯为三公,可谓尊用矣。斯知六蓺之归,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,持爵禄之重,阿顺苟合,严威酷刑,听高邪说,废适立庶。诸侯已畔,斯乃欲谏争,不亦末乎。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,察其本,乃与俗议之异。不然,斯之功且与周、召列矣。
李将军广者,陇西成纪人也。其先曰李信,秦时为将,逐得燕太子丹者也。故槐里,徙成纪。广家世世受射。孝文帝十四年,匈奴大入萧关,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,用善骑射,杀首虏多,为汉中郎。广从弟李蔡亦为郎,皆为武骑常侍,秩八百石。尝从行,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,而文帝曰:「惜乎,子不遇时!如令子当高帝时,万户侯岂足道哉!」 及孝景初立,广为陇西都尉,徙为骑郎将。吴楚军时,广为骁骑都尉,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,取旗,显功名昌邑下。以梁王授广将军印,还,赏不行。徙为上谷太守,匈奴日以合战。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:「李广才气,天下无双,自负其能,数与虏敌战,恐亡之。」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。后广转为边郡太守,徙上郡。尝为陇西、北地、雁门、代郡、云中太守,皆以力战为名。 匈奴大入上郡,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。中贵人将骑数十纵,见匈奴三人,与战。三人还射,伤中贵人,杀其骑且尽。中贵人走广。广曰:「是必射雕者也。」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。三人亡马步行,行数十里。广令其骑张左右翼,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,杀其二人,生得一人,果匈奴射雕者也。已缚之上马,望匈奴有数千骑,见广,以为诱骑,皆惊,上山陈。广之百骑皆大恐,欲驰还走。广曰:「吾去大军数十里,今如此以百骑走,匈奴追射我立尽。今我留,匈奴必以我为大军[之]诱(之),必不敢击我。」广令诸骑曰:「前!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,止,令曰:「皆下马解鞍!」其骑曰:「虏多且近,即有急,奈何?」广曰:「彼虏以我为走,今皆解鞍以示不走,用坚其意。」于是胡骑遂不敢击。有白马将出护其兵,李广上马与十馀骑奔射杀胡白马将,而复还至其骑中,解鞍,令士皆纵马卧。是时会暮,胡兵终怪之,不敢击。夜半时,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,胡皆引兵而去。平旦,李广乃归其大军。大军不知广所之,故弗从。 居久之,孝景崩,武帝立,左右以为广名将也,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,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。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。及出击胡,而广行无部伍行陈,就善水草屯,舍止,人人自便,不击刀斗以自卫,莫府省约文书籍事,然亦远斥候,未尝遇害。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,击刀斗,士吏治军簿至明,军不得休息,然亦未尝遇害。不识曰:「李广军极简易,然虏卒犯之,无以禁也;而其士卒亦佚乐,咸乐为之死。我军虽烦扰,然虏亦不得犯我。」是时汉边郡李广、程不识皆为名将,然匈奴畏李广之略,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。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。为人廉,谨于文法。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,使大军伏马邑旁谷,而广为骁骑将军,领属护军将军。是时单于觉之,去,汉军皆无功。其后四岁,广以卫尉为将军,出雁门击匈奴。匈奴兵多,破败广军,生得广。单于素闻广贤,令曰:「得李广必生致之。」胡骑得广,广时伤病,置广两马闲,络而盛卧广。行十馀里,广详死,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,广暂腾而上胡儿马,因推堕儿,取其弓,鞭马南驰数十里,复得其馀军,因引而入塞。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,广行取胡儿弓,射杀追骑,以故得脱。于是至汉,汉下广吏。吏当广所失亡多,为虏所生得,当斩,赎为庶人。 顷之,家居数岁。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。尝夜从一骑出,从人田间饮。还至霸陵亭,霸陵尉醉,呵止广。广骑曰:「故李将军。」尉曰:「今将军尚不得夜行,何乃故也!」止广宿亭下。居无何,匈奴入杀辽西太守,败韩将军,后韩将军徙右北平。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。广即请霸陵尉与俱,至军而斩之。 广居右北平,匈奴闻之,号曰「汉之飞将军」,避之数岁,不敢入右北平。 广出猎,见草中石,以为虎而射之,中石没镞,视之石也。因复更射之,终不能复入石矣。广所居郡闻有虎,尝自射之。及居右北平射虎,虎腾伤广,广亦竟射杀之。 广廉,得赏赐辄分其麾下,饮食与士共之。终广之身,为二千石四十馀年,家无馀财,终不言家产事。广为人长,猿臂,其善射亦天性也,虽其子孙他人学者,莫能及广。广讷口少言,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,射阔狭以饮。专以射为戏,竟死。广之将兵,乏绝之处,见水,士卒不尽饮,广不近水,士卒不尽食,广不尝食。宽缓不苛,士以此爱乐为用。其射,见敌急,非在数十步之内,度不中不发,发即应弦而倒。用此,其将兵数困辱,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。 居顷之,石建卒,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。元朔六年,广复为后将军,从大将军军出定襄,击匈奴。诸将多中首虏率,以功为侯者,而广军无功。后二岁,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,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,异道。行可数百里,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,广军士皆恐,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。敢独与数十骑驰,直贯胡骑,出其左右而还,告广曰:「胡虏易与耳。」军士乃安。广为圜陈外向,胡急击之,矢下如雨。汉兵死者过半,汉矢且尽。广乃令士持满毋发,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,杀数人,胡虏益解。会日暮,吏士皆无人色,而广意气自如,益治军。军中自是服其勇也。明日,复力战,而博望侯军亦至,匈奴军乃解去。汉军罢,弗能追。是时广军几没,罢归。汉法,博望侯留迟后期,当死,赎为庶人。广军功自如,无赏。 初,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。景帝时,蔡积功劳至二千石。孝武帝时,至代相。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车,从大将军击右贤王,有功中率,封为乐安侯。元狩二年中,代公孙弘为丞相。蔡为人在下中,名声出广下甚远,然广不得爵邑,官不过九卿,而蔡为列侯,位至三公。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。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,曰:「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,而诸部校尉以下,才能不及中人,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,而广不为后人,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,何也?岂吾相不当侯邪?且固命也?」朔曰:「将军自念,岂尝有所恨乎?」广曰:「吾尝为陇西守,羌尝反,吾诱而降,降者八百馀人,吾诈而同日杀之。至今大恨独此耳。」朔曰:「祸莫大于杀已降,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。」 后二岁,大将军、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,广数自请行。天子以为老,弗许;良久乃许之,以为前将军。是岁,元狩四年也。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,既出塞,青捕虏知单于所居,乃自以精兵走之,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,出东道。东道少回远,而大军行水草少,其势不屯行。广自请曰:「臣部为前将军,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,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,今乃一得当单于,臣愿居前,先死单于。」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,以为李广老,数奇,毋令当单于,恐不得所欲。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,为中将军从大将军,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,故徙前将军广。广时知之,固自辞于大将军。大将军不听,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,曰:「急诣部,如书。」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,意甚愠怒而就部,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。军亡导,或失道,后大将军。大将军与单于接战,单于遁走,弗能得而还。南绝幕,遇前将军、右将军。广已见大将军,还入军。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,因问广、食其失道状,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。广未对,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。广曰:「诸校尉无罪,乃我自失道。吾今自上簿。」 至莫府,广谓其麾下曰;「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,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,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,而又迷失道,岂非天哉!且广年六十馀矣,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。」遂引刀自刭。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。百姓闻之,知与不知,无老壮皆为垂涕。而右将军独下吏,当死,赎为庶人。 广子三人,曰当户、椒、敢,为郎。天子与韩嫣戏,嫣少不逊,当户击嫣,嫣走。于是天子以为勇。当户早死,拜椒为代郡太守,皆先广死。当户有遗腹子名陵。广死军时,敢从骠骑将军。广死明年,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,当下吏治,蔡亦自杀,不对狱,国除。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,力战,夺左贤王鼓旗,斩首多,赐爵关内侯,食邑二百户,代广为郎中令。顷之,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,乃击伤大将军,大将军匿讳之。居无何,敢从上雍,至甘泉宫猎。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,射杀敢。去病时方贵幸,上讳云鹿触杀之。居岁馀,去病死。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,爱幸,敢男禹有宠于太子,然好利,李氏陵迟衰微矣。 李陵既壮,选为建章监,监诸骑。善射,爱士卒。天子以为李氏世将,而使将八百骑。尝深入匈奴二千馀里,过居延视地形,无所见虏而还。拜为骑都尉,将丹阳楚人五千人,教射酒泉、张掖以屯卫胡。 数岁,天汉二年秋,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,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馀里,欲以分匈奴兵,毋令专走贰师也。陵既至期还,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。陵军五千人,兵矢既尽,士死者过半,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。且引且战,连斗八日,还未到居延百馀里,匈奴遮狭绝道,陵食乏而救兵不到,虏急击招降陵。陵曰:「无面目报陛下。」遂降匈奴。其兵尽没,馀亡散得归汉者四百馀人。 单于既得陵,素闻其家声,及战又壮,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。汉闻,族陵母妻子。自是之后,李氏名败,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。 太史公曰:传曰:「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」其李将军之谓也?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,口不能道辞。及死之日,天下知与不知,皆为尽哀。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?谚曰「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」。此言虽小,可以谕大也。
阳和布气兮,动植齐光;惟披幽兰兮,偏含国香。吐秀乔林之下,盘根众草之旁。虽无人而见赏,且得地而含芳。于是嫩叶旁开,浮香外袭。既生成而有分,何掇采之莫及?人握称美,未遭时主之恩;纳佩为华,空载骚人之什。光阴向晚,岁月将终。芬芳十步之内,繁华九畹之中。乱群峰兮上下,杂百草兮横丛。况荏苒于光阴,将衰败于秋风。岂不处地销幽,受气仍别。萧艾之新苗渐长,桃李之旧蹊将绝。空牵戏蝶拂花蕊之翩翩,未遇来人寻芳春而采折。既生幽径,且任荣枯。幂轻烟而葱翠,带淑气而纷敷。冀雨露之溥及,何见知之久无。及夫日往月来,时占岁睹,迈达人之回盼,披荒榛而见。横琴写操,夫子传之而至今;入梦为征,燕姞开之于前古。生虽失处,用乃有因。枝条嫩而既丽,光色发而犹新。虽见辞于下士,幸因遇于仁人。则知夫生理未衰,采掇何晚。幽名得而不朽,佳气流而自远。既征之而未见,寄愿移根于上苑。
景星显见,信星彪列,象载昭庭,日亲以察。 参侔开阖,爰推本纪,汾脽出鼎,皇佑元始。 五音六律,依韦飨昭,杂变并会,雅声远姚。 空桑琴瑟结信成,四兴递代八风生。 殷殷钟石羽龠鸣。河龙供鲤醇牺牲。 百末旨酒布兰生。泰尊柘浆析朝酲。 微感心攸通修名,周流常羊思所并。 穰穰复正直往宁,冯蠵切和疏写平。 上天布施后土成,穰穰丰年四时荣。
杜陵叟,杜陵居,岁种薄田一顷馀。 三月无雨旱风起,麦苗不秀多黄死。 九月降霜秋早寒,禾穗未熟皆青乾。 长吏明知不申破,急敛暴征求考课。 典桑卖地纳官租,明年衣食将何如。 剥我身上帛,夺我口中粟。 虐人害物即豺狼,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。 不知何人奏皇帝,帝心恻隐知人弊。 白麻纸上书德音,京畿尽放今年税。 昨日里胥方到门,手持尺牒榜乡村。 十家租税九家毕,虚受吾君蠲免恩。
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 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
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,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,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。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。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,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,心中早又五内摧伤,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,也无可回说。见宝钗进来,方得便出来,茫然不知何往,背着手,低头一面感叹,一面慢慢的走着,信步来至厅上。刚转过屏门,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,可巧儿撞了个满怀。只听那人喝了一声“站住!”宝玉唬了一跳,抬头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他父亲,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,只得垂手一旁站了。贾政道:“好端端的,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?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,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,既出来了,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,仍是葳葳蕤蕤。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,这会子又咳声叹气。你那些还不足,还不自在?无故这样,却是为何?”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,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,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,跟了金钏儿去。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,究竟不曾听见,只是怔呵呵的站着。 贾政见他惶悚,应对不似往日,原本无气的,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。方欲说话,忽有回事人来回:“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,要见老爷。”贾政听了,心下疑惑,暗暗思忖道:“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,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?”一面想一面令“快请”,急走出来看时,却是忠顺府长史官,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。未及叙谈,那长史官先就说道:“下官此来,并非擅造潭府,皆因奉王命而来,有一件事相求。看王爷面上,敢烦老大人作主,不但王爷知情,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。”贾政听了这话,抓不住头脑,忙陪笑起身问道:“大人既奉王命而来,不知有何见谕,望大人宣明,学生好遵谕承办。”那长史官便冷笑道:“也不必承办,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。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,一向好好在府里,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,各处去找,又摸不着他的道路,因此各处访察。这一城内,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,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。下官辈等听了,尊府不比别家,可以擅入索取,因此启明王爷。王爷亦云:‘若是别的戏子呢,一百个也罢了,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,谨慎老诚,甚合我老人家的心,竟断断少不得此人。’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,请将琪官放回,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,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。”说毕,忙打一躬。 贾政听了这话,又惊又气,即命唤宝玉来。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,忙赶来时,贾政便问:“该死的奴才!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,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!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,你是何等草芥,无故引逗他出来,如今祸及于我。”宝玉听了唬了一跳,忙回道:“实在不知此事。究竟连‘琪官’两个字不知为何物,岂更又加‘引逗’二字!”说着便哭了。贾政未及开言,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:“公子也不必掩饰。或隐藏在家,或知其下落,早说了出来,我们也少受些辛苦,岂不念公子之德?”宝玉连说不知,“恐是讹传,也未见得。”那长史官冷笑道:“现有据证,何必还赖?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,公子岂不吃亏?既云不知此人,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?”宝玉听了这话,不觉轰去魂魄,目瞪口呆,心下自思:“这话他如何得知!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,大约别的瞒他不过,不如打发他去了,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。”因说道:“大人既知他的底细,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?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,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。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。”那长史官听了,笑道:“这样说,一定是在那里。我且去找一回,若有了便罢,若没有,还要来请教。”说着,便忙忙的走了。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,一面送那长史官,一面回头命宝玉“不许动!回来有话问你!”一直送那官员去了。才回身,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。贾政喝令小厮“快打,快打!”贾环见了他父亲,唬的骨软筋酥,忙低头站住。贾政便问:“你跑什么?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,不知往那里逛去,由你野马一般!”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。贾环见他父亲盛怒,便乘机说道:“方才原不曾跑,只因从那井边一过,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,我看见人头这样大,身子这样粗,泡的实在可怕,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。”贾政听了惊疑,问道:“好端端的,谁去跳井?我家从无这样事情,自祖宗以来,皆是宽柔以待下人。----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,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,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。若外人知道,祖宗颜面何在!”喝令快叫贾琏,赖大,来兴。小厮们答应了一声,方欲叫去,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,贴膝跪下道:“父亲不用生气。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,别人一点也不知道。我听见我母亲说……”说到这里,便回头四顾一看。贾政知意,将眼一看众小厮,小厮们明白,都往两边后面退去。贾环便悄悄说道:“我母亲告诉我说,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,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,打了一顿。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。”话未说完,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,大喝“快拿宝玉来!”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,喝令“今日再有人劝我,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!我免不得做个罪人,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,寻个干净去处自了,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。”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,便知又是为宝玉了,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,连忙退出。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,满面泪痕,一叠声“拿宝玉!拿大棍!拿索子捆上!把各门都关上!有人传信往里头去,立刻打死!”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,有几个来找宝玉。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“不许动”,早知多凶少吉,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。正在厅上干转,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,偏生没个人,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。正盼望时,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。宝玉如得了珍宝,便赶上来拉他,说道:“快进去告诉:老爷要打我呢!快去,快去!要紧,要紧!”宝玉一则急了,说话不明白,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,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,把“要紧“二字只听作“跳井”二字,便笑道:“跳井让他跳去,二爷怕什么?”宝玉见是个聋子,便着急道:“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。”那婆子道:“有什么不了的事?老早的完了。太太又赏了衣服,又赏了银子,怎么不了事的!” 宝玉急的跺脚,正没抓寻处,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,逼着他出去了。贾政一见,眼都红紫了,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,表赠私物,在家荒疏学业,淫辱母婢等语,只喝令“堵起嘴来,着实打死!”小厮们不敢违拗,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,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。贾政犹嫌打轻了,一脚踢开掌板的,自己夺过来,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。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,忙上前夺劝。贾政那里肯听,说道:“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!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,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。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,你们才不劝不成!”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,知道气急了,忙又退出,只得觅人进去给信。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,只得忙穿衣出来,也不顾有人没人,忙忙赶往书房中来,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。王夫人一进房来,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,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。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,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。贾政 还欲打时,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。贾政道:“罢了,罢了!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!”王夫人哭道:“宝玉虽然该打,老爷也要自重。况且炎天暑日的,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,打死宝玉事小,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,岂不事大!”贾政冷笑道:“倒休提这话。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,已不孝,教训他一番,又有众人护持,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,以绝将来之患!”说着,便要绳索来勒死。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:“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,也要看夫妻分上。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,只有这个孽障,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,我也不敢深劝。今日越发要他死,岂不是有意绝我。既要勒死他,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,再勒死他。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,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。”说毕,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。贾政听了此话,不觉长叹一声,向椅上坐了,泪如雨下。王夫人抱着宝玉,只见他面白气弱,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,禁不住解下汗巾看,由臀至胫,或青或紫,或整或破,竟无一点好处,不觉失声大哭起来,“苦命的儿吓!”因哭出“苦命儿”来,忽又想起贾珠来,便叫着贾珠哭道:“若有你活着,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。”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,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。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,别人还可,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。贾政听了,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。 正没开交处,忽听丫鬟来说:“老太太来了。”一句话未了,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:“先打死我,再打死他,岂不干净了!”贾政见他母亲来了,又急又痛,连忙迎接出来,只见贾母扶着丫头,喘吁吁的走来。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:“大暑热天,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?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。”贾母听说,便止住步喘息一回,厉声说道:“你原来是和我说话!我倒有话吩咐,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,却教我和谁说去!”贾政听这话不像,忙跪下含泪说道:“为儿的教训儿子,也为的是光宗耀祖。母亲这话,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?”贾母听说,便啐了一口,说道:“我说一句话,你就禁不起,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,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?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,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!”说着,不觉就滚下泪来。贾政又陪笑道:“母亲也不必伤感,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,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。”贾母便冷笑道:“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。你的儿子,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。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。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,大家干净!”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,“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!”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。贾母又叫王夫人道:“你也不必哭了。如今宝玉年纪小,你疼他,他将来长大成人,为官作宰的,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。你如今倒不要疼他,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。”贾政听说,忙叩头哭道:“母亲如此说,贾政无立足之地。”贾母冷笑道:“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,你反说起你来!只是我们回去了,你心里干净,看有谁来许你打。”一面说,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。贾政苦苦叩求认罪。 贾母一面说话,一面又记挂宝玉,忙进来看时,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,又是心疼,又是生气,也抱着哭个不了。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,方渐渐的止住。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,要搀宝玉,凤姐便骂道:“糊涂东西,也不睁开眼瞧瞧!打的这么个样儿,还要搀着走!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。”众人听说连忙进去,果然抬出春凳来,将宝玉抬放凳上,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,送至贾母房中。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,不敢自便,也跟了进去。看看宝玉,果然打重了。再看看王夫人,“儿”一声,“肉”一声,“你替珠儿早死了,留着珠儿,免你父亲生气,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。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,丢下我,叫我靠那一个!”数落一场,又哭“不争气的儿”。贾政听了,也就灰心,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。先劝贾母,贾母含泪说道:“你不出去,还在这里做什么!难道于心不足,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!”贾政听说,方退了出来。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,香菱,袭人,史湘云也都在这里。袭人满心委屈,只不好十分使出来,见众人围着,灌水的灌水,打扇的打扇,自己插不下手去,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,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:“方才好端端的,为什么打起来?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!”焙茗急的说:“偏生我没在跟前,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。忙打听原故,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。”袭人道:“老爷怎么得知道的?”焙茗道:“那琪官的事,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,没法儿出气,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,在老爷跟前下的火。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,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。”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,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。然后回来,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。调停完备,贾母令“好生抬到他房内去”。众人答应,七手八脚,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。又乱了半日,众人渐渐散去,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,问他端的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,已使的力尽神危,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,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。没一顿饭的工夫,天已大亮,且不出门,只叫快传大夫。一时王太医来了,诊了脉,疑惑说道:“昨日已好了些,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,敢是吃多了饮食?不然就是劳了神思。外感却倒清了,这汗后失于调养,非同小可。”一面说,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。宝玉看时,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,倒添了茯苓,地黄,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。宝玉忙命人煎去,一面叹说:“这怎么处!倘或有个好歹,都是我的罪孽。”晴雯睡在枕上嗐道:“好太爷!你干你的去罢,那里就得痨病了。”宝玉无奈,只得去了。至下半天,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。晴雯此症虽重,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,再素习饮食清淡,饥饱无伤。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,无论上下,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,总以净饿为主,次则服药调养。故于前日一病时,净饿了两三日,又谨慎服药调治,如今劳碌了些,又加倍培养了几日,便渐渐的好了。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,炊爨饮食亦便,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,不必细说。 袭人送母殡后,业已回来,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,并晴雯撵逐出去等话,一一也曾回过宝玉。袭人也没别说,只说太性急了些。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,邢夫人又正害火眼,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,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,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,晴雯犹未大愈:因此诗社之日,皆未有人作兴,便空了几社。 当下已是腊月,离年日近,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。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,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,协理军机参赞朝政,不题。 且说贾珍那边,开了宗祠,着人打扫,收拾供器,请神主,又打扫上房,以备悬供遗真影像。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,皆是忙忙碌碌。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,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,回说:“兴儿回奶奶,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,里头成色不等,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。”说着递上去。尤氏看了看,只见也有梅花式的,也有海棠式的,也有笔锭如意的,也有八宝联春的。尤氏命:“收起这个来,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。”丫鬟答应去了。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,贾蓉之妻回避了。贾珍因问尤氏:“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?”尤氏道:“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。”贾珍道:“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,多少是皇上天恩。早关了来,给那边老太太见过,置了祖宗的供,上领皇上的恩,下则是托祖宗的福。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,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,又是沾恩锡福的。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,那些世袭穷官儿家,若不仗着这银子,拿什么上供过年?真正皇恩浩大,想的周到。”尤氏道:“正是这话。” 二人正说着,只见人回:“哥儿来了”。贾珍便命叫他进来。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。贾珍道:“怎么去了这一日。”贾蓉陪笑回说:“今儿不在礼部关领,又分在光禄寺库上,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。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,多日不见,都着实想念。”贾珍笑道:“他们那里是想我。这又到了年下了,不是想我的东西,就是想我的戏酒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瞧那黄布口袋,上有印就是“皇恩永锡”四个大字,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,又写着一行小字,道是“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,净折银若干两,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,值年寺丞某人”,下面一个朱笔花押。 贾珍吃过饭,盥漱毕,换了靴帽,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,回过贾母王夫人,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,方回家去,取出银子,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。又命贾蓉道:“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,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。若拟定了,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,咱们再请时,就不能重犯了。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,不说咱们不留神,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。”贾蓉忙答应了过去。一时,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。贾珍看了,命交与赖升去看了,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。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,擦抹几案金银供器。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,回说:“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。” 贾珍道:“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。”说着,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,忙展开捧着,贾珍倒背着两手,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:“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、奶奶万福金安,并公子小姐金安。新春大喜大福,荣贵平安,加官进禄,万事如意。”贾珍笑道:“庄家人有些意思。”贾蓉也忙笑说:“别看文法,只取个吉利罢了。”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:“大鹿三十只,獐子五十只,狍子五十只,暹猪二十个,汤猪二十个,龙猪二十个,野猪二十个,家腊猪二十个,野羊二十个,青羊二十个,家汤羊二十个,家风羊二十个,鲟鳇鱼二个,各色杂鱼二百斤,活鸡,鸭,鹅各二百只,风鸡、鸭、鹅二百只,野鸡,兔子各二百对,熊掌二十对,鹿筋二十斤,海参五十斤,鹿舌五十条,牛舌五十条,蛏干二十斤,榛、松、桃、杏穰各二口袋,大对虾五十对,干虾二百斤,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,中等二千斤,柴炭三万斤,御田胭脂米二石,碧糯五十斛,白糯五十斛,粉粳五十斛,杂色粱谷各五十斛,下用常米一千石,各色干菜一车,外卖粱谷,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。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:活鹿两对,活白兔四对,黑兔四对,活锦鸡两对,西洋鸭两对。” 贾珍便命带进他来。一时,只见乌进孝进来,只在院内磕头请安。贾珍命人拉他起来,笑说:“你还硬朗。”乌进孝笑回:“托爷的福,还能走得动。”贾珍道:“你儿子也大了,该叫他走走也罢了。”乌进孝笑道:“不瞒爷说,小的们走惯了,不来也闷的慌。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?他们到底年轻,怕路上有闪失,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。”贾珍道:“你走了几日?”乌进孝道:“回爷的话,今年雪大,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,前日忽然一暖一化,路上竟难走的很,耽搁了几日。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,因日子有限了,怕爷心焦,可不赶着来了。”贾珍道:“我说呢,怎么今儿才来。我才看那单子上,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。”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,回道:“回爷说,今年年成实在不好。从三月下雨起,接接连连直到八月,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。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,方近一千三百里地,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,打伤了上千上万的,所以才这样。小的并不敢说谎。”贾珍皱眉道:“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,这够作什么的!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,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,你们又打擂台,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。”乌进孝道:“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!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,谁知竟大差了。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,比爷这边多着几倍,今年也只这些东西,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,也是有饥荒打呢。”贾珍道:“正是呢,我这边都可,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,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。我受些委屈就省些。再者年例送人请人,我把脸皮厚些。可省些也就完了。比不得那府里,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,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,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。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,不和你们要,找谁去!”乌进孝笑道:“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,有去有来,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!”贾珍听了,笑向贾蓉等道:“你们听,他这话可笑不可笑?”贾蓉等忙笑道:“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,那里知道这道理。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!他心里纵有这心,他也不能作主。岂有不赏之理,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。纵赏银子,不过一百两金子,才值了一千两银子,够一年的什么?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!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,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,就知道了。再两年再一回省亲,只怕就精穷了。”贾珍笑道:“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,外明不知里暗的事。黄柏木作磬槌子,----外头体面里头苦。”贾蓉又笑向贾珍道:“果真那府里穷了。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,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。”贾珍笑道:“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,那里就穷到如此。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,实在赔的狠了,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,先设此法使人知道,说穷到如此了。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,还不至如此田地。”说着,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,好生待他,不在话下。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,留出供祖的来,将各样取了些,命贾蓉送过荣府里。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,余者派出等例来,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,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。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贾珍之物。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,靸着鞋,披着猞猁狲大裘,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,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。因见贾芹亦来领物,贾珍叫他过来,说道:“你作什么也来了?谁叫你来的?”贾芹垂手回说:“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,我没等人去就来了。”贾珍道:“我这东西,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。那二年你闲着,我也给过你的。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,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,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,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,你还来取这个,太也贪了!你自己瞧瞧,你穿的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?先前说你没进益,如今又怎么了?比先倒不像了。”贾芹道:“我家里原人口多,费用大。”贾珍冷笑道:“你还支吾我。你在家庙里干的事,打谅我不知道呢。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,没人敢违拗你。你手里又有了钱,离着我们又远,你就为王称霸起来,夜夜招聚匪类赌钱,养老婆小子。这会子花的这个形像,你还敢领东西来?领不成东西,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。等过了年,我必和你琏二叔说,换回你来。”贾芹红了脸,不敢答应。人回:“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,荷包来了。”贾珍听说,忙命贾蓉出去款待,“只说我不在家。”贾蓉去了,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,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,一宿无话。至次日,更比往日忙,都不必细说。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,各色齐备,两府中都换了门神,联对,挂牌,新油了桃符,焕然一新。宁国府从大门、仪门、大厅、暖阁、内厅、内三门、内仪门并内塞门,直到正堂,一路正门大开,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,点的两条金龙一般。次日,由贾母有诰封者,皆按品级着朝服,先坐八人大轿,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,行礼领宴毕回来,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。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,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,然后引入宗祠。且说宝琴是初次,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,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,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,上悬一块匾,写着是“贾氏宗祠”四个字,旁书“衍圣公孔继宗书”。两旁有一副长联,写道是: 肝脑涂地,兆姓赖保育之恩, 功名贯天,百代仰蒸尝之盛。亦衍圣公所书。进入院中,白石甬路,两边皆是苍松翠柏。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。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,写道是:“星辉辅弼”。乃先皇御笔。两边一副对联,写道是: 勋业有光昭日月,功名无间及儿孙。亦是御笔。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,写道是:“慎终追远”。旁边一副对联,写道是: 已后儿孙承福德,至今黎庶念荣宁。俱是御笔。里边香烛辉煌,锦幛绣幕,虽列着神主,却看不真切。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:贾敬主祭,贾赦陪祭,贾珍献爵,贾琏贾琮献帛,宝玉捧香,贾菖贾菱展拜毯,守焚池。青衣乐奏,三献爵,拜兴毕,焚帛奠酒,礼毕,乐止,退出。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,影前锦幔高挂,彩屏张护,香烛辉煌。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,皆是披蟒腰玉;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。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,直到正堂廊下。槛外方是贾敬贾赦,槛内是各女眷。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。每一道菜至,传至仪门,贾荇贾芷等便接了,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。贾蓉系长房长孙,独他随女眷在槛内。每贾敬捧菜至,传于贾蓉,贾蓉便传于他妻子,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,直传至供桌前,方传于王夫人。王夫人传于贾母,贾母方捧放在桌上。邢夫人在供桌之西,东向立,同贾母供放。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,贾蓉方退出下阶,归入贾芹阶位之首。凡从文旁之名者,贾敬为首,下则从玉者,贾珍为首,再下从草头者,贾蓉为首,左昭右穆,男东女西,俟贾母拈香下拜,众人方一齐跪下,将五间大厅,三间抱厦,内外廊檐,阶上阶下两丹墀内,花团锦簇,塞的无一隙空地。鸦雀无闻,只听铿锵叮当,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,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。一时礼毕,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,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。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,当地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,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,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,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,大白狐皮坐褥,请贾母上去坐了。两边又铺皮褥,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。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,也铺了皮褥,让邢夫人等坐了。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,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,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,让宝琴等姊妹坐了。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,蓉妻捧与众老祖母,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,蓉妻又捧与众姊妹。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。茶毕,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。贾母吃茶,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,便命看轿。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。尤氏笑回说:“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。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,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?”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:“老祖宗快走,咱们家去吃饭,别理他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这里供着祖宗,忙的什么似的,那里搁得住我闹。况且每年我不吃,你们也要送去的。不如还送了去,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,岂不多吃些。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又吩咐他:“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,不是大意得的。”尤氏答应了。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。尤氏等闪过屏风,小厮们才领轿夫,请了轿出大门。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。 这里轿出大门,这一条街上,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,西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,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。一时来至荣府,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。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,过了大厅,便转弯向西,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。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,亦是锦裀绣屏,焕然一新。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,百合草。贾母归了坐,老嬷嬷来回:“老太太们来行礼。”贾母忙又起身要迎,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。大家挽手,笑了一回,让了一回。吃茶去后,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,归正坐。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。贾母笑道:“一年价难为你们,不行礼罢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男一起,女一起,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。左右两旁设下交椅,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。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,散押岁钱、荷包、金银锞,摆上合欢宴来。男东女西归坐,献屠苏酒,合欢汤、吉祥果、如意糕毕,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,众人方各散出。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,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,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,两溜高照,各处皆有路灯。上下人等,皆打扮的花团锦簇,一夜人声嘈杂,语笑喧阗,爆竹起火,络绎不绝。 至次日五鼓,贾母等又按品大妆,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,兼祝元春千秋。领宴回来,又至宁府祭过列祖,方回来受礼毕,便换衣歇息。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,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,或者同宝玉,宝琴,钗,玉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。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,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,亲友络绎不绝,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。早又元宵将近,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。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,次日贾珍又请,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。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,不能胜记。 至十五日之夕,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,定一班小戏,满挂各色佳灯,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。贾敬素不茹酒,也不去请他,于后十七日祖祀已完,他便仍出城去修养。便这几日在家内,亦是净室默处,一概无听无闻,不在话下。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,也便告辞而去。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,也就随他去了。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,自然是笙歌聒耳,锦绣盈眸,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。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。每一席旁边设一几,几上设炉瓶三事,焚着御赐百合宫香。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,俱是新鲜花卉。又有小洋漆茶盘,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,里面泡着上等名茶。一色皆是紫檀透雕,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。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,名唤慧娘。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,他原精于书画,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,并非市卖之物。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,皆仿的是唐,宋,元,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,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,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,或诗词歌赋不一,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,且字迹勾踢,转折,轻重,连断皆与笔草无异,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。他不仗此技获利,所以天下虽知,得者甚少,凡世宦富贵之家,无此物者甚多,当今便称为“慧绣”。竟有世俗射利者,近日仿其针迹,愚人获利。偏这慧娘命夭,十八岁便死了,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。凡所有之家,纵有一两件,皆珍藏不用。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,因深惜“慧绣”之佳,便说这“绣”字不能尽其妙,这样笔迹说一“绣”字,反似乎唐突了,便大家商议了,将“绣”字便隐去,换了一个“纹“字,所以如今都称为“慧纹”。若有一件真“慧纹”之物,价则无限。贾府之荣,也只有两三件,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,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,一共十六扇,贾母爱如珍宝,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,只留在自己这边,高兴摆酒时赏玩。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“岁寒三友”“玉堂富贵”等鲜花草。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。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,靠背引枕皮褥俱全。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,几上放着茶吊、茶碗、漱盂、洋巾之类,又有一个眼镜匣子。贾母歪在榻上,与众人说笑一回,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,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:“恕我老了,骨头疼,放肆,容我歪着相陪罢。”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,拿着美人拳捶腿。榻下并不摆席面,只有一张高几,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。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,设着酒杯匙箸,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,命宝琴、湘云、黛玉、宝玉四人坐着。每一馔一果来,先捧与贾母看了,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,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,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。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,再下便是尤氏,李纨,凤姐,贾蓉之妻。西边一路便是宝钗、李纹、李绮、岫烟、迎春姊妹等。两边大梁上,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。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,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。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,活信可以扭转,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,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,看戏分外真切。窗格门户一齐摘下,全挂彩穗各种宫灯。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,将各色羊角、玻璃、戳纱、料丝,或绣,或画,或堆,或抠,或绢,或纸诸灯挂满。廊上几席,便是贾珍、贾琏、贾环、贾琮、贾蓉、贾芹、贾芸、贾菱、贾菖等。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,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,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,或有疾病淹缠,欲来竟不能来的,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,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,或有羞口羞脚,不惯见人,不敢来的:因此族众虽多,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,男子只有贾芹,贾芸,贾菖,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。当下人虽不全,在家庭间小宴中,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。当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,抬了三张炕桌,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,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,用大红彩绳串着,每二人搭一张。共三张。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,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。贾母便说:“放在当地罢。”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,放下桌子,一并将钱都打开,将彩绳抽去,散堆在桌上。正唱《西楼•楼会》这出将终,于叔夜因赌气去了,那文豹便发科诨道:“你赌气去了,恰好今日正月十五,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,待我骑了这马,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。”说毕,引的贾母等都笑了。薛姨妈等都说:“好个鬼头孩子,可怜见的。”凤姐便说:“这孩子才九岁了。”贾母笑说:“难为他说的巧。”便说了一个“赏”字。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,听见一个“赏”字,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,每人便撮了一簸箩,走出来向戏台说:“老祖宗、姨太太、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!”说着,向台上便一撒,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。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,暗暗的预备在那里。听见贾母一赏,要知端的——
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,因记挂着母亲哥哥,并不回头,一径去了。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,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,只见李宫裁、迎春、探春、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,一起一起的散尽了,只不见凤姐儿来,心里自己盘算道:“如何他不来瞧宝玉?便是有事缠住了,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,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。今儿这早晚不来,必有原故。”一面猜疑,一面抬头再看时,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。定眼看时,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,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。黛玉看了不觉点头,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,早又泪珠满面。少顷,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。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,说道:“姑娘吃药去罢,开水又冷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到底要怎么样?只是催,我吃不吃,管你什么相干!”紫鹃笑道:“咳嗽的才好了些,又不吃药了。如今虽然是五月里,天气热,到底也该还小心些。大清早起,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,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。”一句话提醒了黛玉,方觉得有点腿酸,呆了半日,方慢慢的扶着紫鹃,回潇湘馆来。 一进院门,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,苔痕浓淡,不觉又想起《西厢记》中所云“幽僻处可有人行,点苍苔白露泠泠”二句来,因暗暗的叹道:“双文,双文,诚为命薄人矣。然你虽命薄,尚有孀母弱弟,今日林黛玉之命薄,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。古人云‘佳人命薄’,然我又非佳人,何命薄胜于双文哉!”一面想,一面只管走,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,嘎的一声扑了下来,倒吓了一跳,因说道:“作死的,又扇了我一头灰。”那鹦哥仍飞上架去,便叫:“雪雁,快掀帘子,姑娘来了。”黛玉便止住步,以手扣架道:“添了食水不曾?”。那鹦哥便长叹一声,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,接着念道: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试看春尽花渐落,便是红颜老死时。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!”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。紫鹃笑道:“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,难为他怎么记了。”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,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,于是进了屋子,在月洞窗内坐了。吃毕药,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,满屋内阴阴翠润,几簟生凉。黛玉无可释闷,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,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。这且不在话下。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,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。一见他来了,便说道:“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?”宝钗道:“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。昨儿我去了,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?”一面说,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,由不得哭将起来。薛姨妈见他一哭,自己撑不住,也就哭了一场,一面又劝他:“我的儿,你别委曲了,你等我处分他。你要有个好歹,我指望那一个来!”薛蟠在外边听见,连忙跑了过来,对着宝钗,左一个揖,右一个揖,只说:“好妹妹,恕我这一次罢!原是我昨儿吃了酒,回来的晚了,路上撞客着了,来家未醒,不知胡说了什么,连自己也不知道,怨不得你生气。”宝钗原是掩面哭的,听如此说,由不得又好笑了,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,说道:“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。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,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,你就心净了。”薛蟠听说,连忙笑道:“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,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。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。”薛姨妈忙又接着道:“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,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?当真是你发昏了!”薛蟠道:“妈也不必生气,妹妹也不用烦恼,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?”宝钗笑道:“这不明白过来了!”薛姨妈道:“你要有这个横劲,那龙也下蛋了。”薛蟠道:“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,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,再叫我畜生,不是人,如何?何苦来,为我一个人,娘儿两个天天操心!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,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,我更不是人了。如今父亲没了,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,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,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。”口里说着,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。薛姨妈本不哭了,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。宝钗勉强笑道:“你闹够了,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。”薛蟠听说,忙收了泪,笑道:“我何曾招妈哭来!罢,罢,罢,丢下这个别提了。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。”宝钗道:“我也不吃茶,等妈洗了手,我们就过去了。”薛蟠道:“妹妹的项圈我瞧瞧,只怕该炸一炸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?”薛蟠又道:“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。要什么颜色花样,告诉我。”宝钗道:“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,又做什么?”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,拉着宝钗进去,薛蟠方出去了。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,到了怡红院中,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,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。母女两个进来,大家见过了,只见宝玉躺在榻上。薛姨妈问他可好些。宝玉忙欲欠身,口里答应着“好些”,又说:“只管惊动姨娘,姐姐,我禁不起。”薛姨妈忙扶他睡下,又问他:“想什么,只管告诉我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想起来,自然和姨娘要去的。”王夫人又问:“你想什么吃?回来好给你送来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也倒不想什么吃,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。”凤姐一旁笑道:“听听,口味不算高贵,只是太磨牙了。巴巴的想这个吃了。”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。凤姐儿笑道:“老祖宗别急,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。”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。那婆子去了半天,来回说:“管厨房的说,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。”凤姐儿听说,想了一想,道:“我记得交给谁了,多半在茶房里。”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,也不曾收。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。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,原来是个小匣子,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,都有一尺多长,一寸见方,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,也有菊花的,也有梅花的,也有莲蓬的,也有菱角的,共有三四十样,打的十分精巧。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:“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,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。若不说出来,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。”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,便笑道:“姑妈那里晓得,这是旧年备膳,他们想的法儿。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,借点新荷叶的清香,全仗着好汤,究竟没意思,谁家常吃他了。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,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。”说着接了过来,递与个妇人,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,另外添了东西,做出十来碗来。王夫人道:“要这些做什么?”凤姐儿笑道:“有个原故: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,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,单做给他吃,老太太,姑妈,太太都不吃,似乎不大好。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,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。”贾母听了,笑道:“猴儿,把你乖的!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。”说的大家笑了。凤姐也忙笑道:“这不相干。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。”便回头吩咐妇人,“说给厨房里,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,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。”妇人答应着去了。 宝钗一旁笑道:“我来了这么几年,留神看起来,凤丫头凭他怎么巧,再巧不过老太太去。”贾母听说,便答道:“我如今老了,那里还巧什么。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,比他还来得呢。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,也就算好了,比你姨娘强远了。你姨娘可怜见的,不大说话,和木头似的,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。凤儿嘴乖,怎么怨得人疼他。”宝玉笑道:“若这么说,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?”贾母道:“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,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,倒不如不说话的好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,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。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,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。”贾母道:“提起姊妹,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,千真万真,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,全不如宝丫头。”薛姨妈听说,忙笑道:“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。”王夫人忙又笑道:“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,这倒不是假话。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,不想反赞起宝钗来,倒也意出望外,便看着宝钗一笑。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。 忽有人来请吃饭,贾母方立起身来,命宝玉好生养着,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,方扶着凤姐儿,让着薛姨妈,大家出房去了。因问汤好了不曾,又问薛姨妈等:“想什么吃,只管告诉我,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老太太也会怄他的。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,究竟又吃不了多少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姑妈倒别这样说。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,若不嫌人肉酸,早已把我还吃了呢。” 一句话没说了,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。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。袭人笑道:“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!”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:“你站了这半日,可乏了?”一面说,一面拉他身旁坐了。袭人笑道:“可是又忘了。趁宝姑娘在院子里,你和他说,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。”宝玉笑道:“亏你提起来。”说着,便仰头向窗外道:“宝姐姐,吃过饭叫莺儿来,烦他打几根络子,可得闲儿?”宝钗听见,回头道:“怎么不得闲儿,一会叫他来就是了。”贾母等尚未听真,都止步问宝钗。宝钗说明了,大家方明白。贾母又说道:“好孩子,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。你要无人使唤,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,你喜欢谁,只管叫了来使唤。”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:“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,有什么使唤的去处。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。” 大家说着,往前迈步正走,忽见史湘云,平儿,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,见了他们走来,都迎上来了。少顷至园外,王夫人恐贾母乏了,便欲让至上房内坐。贾母也觉腿酸,便点头依允。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。那时赵姨娘推病,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,立靠背,铺褥子。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,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。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。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,李宫裁奉与薛姨妈。贾母向王夫人道:“让他们小妯娌伏侍,你在那里坐了,好说话儿。”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,便吩咐凤姐儿道:“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,添了东西来。”凤姐儿答应出去,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,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,丫头们忙都赶过来。王夫人便令“请姑娘们去”。请了半天,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,迎春身上不耐烦,不吃饭,林黛玉自不消说,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,众人也不着意了。少顷饭至,众人调放了桌子。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,笑道:“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,还听我说就是了。”贾母笑向薛姨妈道:“我们就是这样。”薛姨妈笑着应了。于是凤姐放了四双: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,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。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。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,替宝玉拣菜。 少顷,荷叶汤来,贾母看过了。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,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。凤姐道:“他一个人拿不去。”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。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,便向莺儿道:“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,你们两个一同去罢。”莺儿答应,同着玉钏儿出来。莺儿道:“这么远,怪热的,怎么端了去?”玉钏笑道:“你放心,我自有道理。”说着,便令一个婆子来,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,令他端了跟着,他两个却空着手走。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,玉钏儿方接了过来,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。袭人,麝月,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,见他两个来了,都忙起来,笑道:“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,一齐来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接了下来。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,莺儿不敢坐下。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,莺儿还不敢坐。宝玉见莺儿来了,却倒十分欢喜,忽见了玉钏儿,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,又是伤心,又是惭愧,便把莺儿丢下,且和玉钏儿说话。袭人见把莺儿不理,恐莺儿没好意思的,又见莺儿不肯坐,便拉了莺儿出来,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。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。宝玉只是不吃,问玉钏儿道:“你母亲身子好?”玉钏儿满脸怒色,正眼也不看宝玉,半日,方说了一个“好”字。宝玉便觉没趣,半日,只得又陪笑问道:“谁叫你给我送来的?”玉钏儿道:“不过是奶奶太太们!”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,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,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,又见人多,不好下气的,因而变尽方法,将人都支出去,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。那玉钏儿先虽不悦,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,凭他怎么丧谤,他还是温存和气,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,脸上方有三分喜色。宝玉便笑求他:“好姐姐,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。”玉钏儿道:“我从不会喂人东西,等他们来了再吃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不是要你喂我。我因为走不动,你递给我吃了,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,你好吃饭的。我只管耽误时候,你岂不饿坏了。你要懒待动,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来。”说着便要下床来,扎挣起来,禁不住嗳哟之声。玉钏儿见他这般,忍不住起身说道:“躺下罢!那世里造了来的业,这会子现世现报。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!”一面说,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,端过汤来。宝玉笑道:“好姐姐,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,见了老太太,太太可放和气些,若还这样,你就又捱骂了。”玉钏儿道:“吃罢,吃罢!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,我可不信这样话!”说着,催宝玉喝了两口汤。宝玉故意说:“不好吃,不吃了。”玉钏儿道:“阿弥陀佛!这还不好吃,什么好吃。”宝玉道:“一点味儿也没有,你不信,尝一尝就知道了。”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。宝玉笑道:“这可好吃了。”玉钏儿听说,方解过意来,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,便说道:“你既说不好吃,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。”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,玉钏儿又不给他,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。 丫头方进来时,忽有人来回话:“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,来见二爷。”宝玉听说,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。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,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,贾政也着实看待,故与别个门生不同,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。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,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?其中原来有个原故: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,名唤傅秋芳,也是个琼闺秀玉,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,虽自未亲睹,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,不命他们进来,恐薄了傅秋芳,因此连忙命让进来。那傅试原是暴发的,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,聪明过人,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,不肯轻意许人,所以耽误到如今。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,尚未许人。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,根基浅薄,不肯求配。那傅试与贾家亲密,也自有一段心事。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,闻得宝玉要见,进来只刚问了好,说了没两句话。那玉钏见生人来,也不和宝玉厮闹了,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。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,一面吃饭,一面伸手去要汤。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,不想伸猛了手,便将碗碰翻,将汤泼了宝玉手上。玉钏儿倒不曾烫着,唬了一跳,忙笑了,“这是怎么说!”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。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,却只管问玉钏儿:“烫了那里了?疼不疼?”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。玉钏儿道:“你自己烫了,只管问我。”宝玉听说,方觉自己烫了。众人上来连忙收拾。宝玉也不吃饭了,洗手吃茶,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。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,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。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,一行走,一行谈论。这一个笑道:“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,中看不中吃的,果然有些呆气。他自己烫了手,倒问人疼不疼,这可不是个呆子?”那一个又笑道:“我前一回来,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,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。大雨淋的水鸡似的,他反告诉别人‘下雨了,快避雨去罢。’你说可笑不可笑?时常没人在跟前,就自哭自笑的,看见燕子,就和燕子说话,河里看见了鱼,就和鱼说话,见了星星月亮,不是长吁短叹,就是咕咕哝哝的。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,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。爱惜东西,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;糟蹋起来,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。”两个人一面说,一面走出园来,辞别诸人回去,不在话下。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,便携了莺儿过来,问宝玉打什么络子。宝玉笑向莺儿道:“才只顾说话,就忘了你。烦你来不为别的,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。”莺儿道:“装什么的络子?”宝玉见问,便笑道:“不管装什么的,你都每样打几个罢。”莺儿拍手笑道:“这还了得!要这样,十年也打不完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好姐姐,你闲着也没事,都替我打了罢。”袭人笑道:“那里一时都打得完,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。”莺儿道:“什么要紧,不过是扇子,香坠儿,汗巾子。”宝玉道:“汗巾子就好。”莺儿道:“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?”宝玉道:“大红的。”莺儿道:“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,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。”宝玉道:“松花色配什么?”莺儿道:“松花配桃红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才娇艳。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。”莺儿道:“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。”宝玉道:“也罢了,也打一条桃红,再打一条葱绿。”莺儿道:“什么花样呢?”宝玉道:“共有几样花样?”莺儿道:“一炷香,朝天凳,像眼块,方胜,连环,梅花,柳叶。”宝玉道:“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?”莺儿道:“那是攒心梅花。”宝玉道:“就是那样好。”一面说,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,窗外婆子说“姑娘们的饭都有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们吃饭去,快吃了来罢。”袭人笑道:“有客在这里,我们怎好去的!”莺儿一面理线,一面笑道:“这话又打那里说起,正经快吃了来罢。”袭人等听说方去了,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。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,一面说闲话,因问他“十几岁了?”莺儿手里打着,一面答话说:“十六岁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本姓什么?”莺儿道:“姓黄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个名姓倒对了,果然是个黄莺儿。”莺儿笑道:“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,叫作金莺。姑娘嫌拗口,就单叫莺儿,如今就叫开了。”宝玉道:“宝姐姐也算疼你了。明儿宝姐姐出阁,少不得是你跟去了。”莺儿抿嘴一笑。宝玉笑道:“我常常和袭人说,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。”莺儿笑道:“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,模样儿还在次。”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,语笑如痴,早不胜其情了,那更提起宝钗来!便问他道:“好处在那里?好姐姐,细细告诉我听。”莺儿笑道:“我告诉你,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个自然的。”正说着,只听外头说道:“怎么这样静悄悄的!”二人回头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宝钗来了。宝玉忙让坐。宝钗坐了,因问莺儿“打什么呢?”一面问,一面向他手里去瞧,才打了半截。宝钗笑道:“这有什么趣儿,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。”一句话提醒了宝玉,便拍手笑道:“倒是姐姐说得是,我就忘了。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?”宝钗道:“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,大红又犯了色,黄的又不起眼,黑的又过暗。等我想个法儿:把那金线拿来,配着黑珠儿线,一根一根的拈上,打成络子,这才好看。” 宝玉听说,喜之不尽,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。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,告诉宝玉道:“今儿奇怪,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必定是今儿菜多,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。”袭人道:“不是,指名给我送来的,还不叫我过去磕头。这可是奇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给你的,你就吃了,这有什么可猜疑的。”袭人笑道:“从来没有的事,倒叫我不好意思的。”宝钗抿嘴一笑,说道:“这就不好意思了?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。”袭人听了话内有因,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,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,便不再提,将菜与宝玉看了,说:“洗了手来拿线。”说毕,便一直的出去了。吃过饭,洗了手,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。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。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,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,问他“可走得了?若走得动,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,太太着实记挂着呢。”宝玉忙道:“若走得了,必请太太的安去。疼的比先好些,请太太放心罢。”一面叫他两个坐下,一面又叫秋纹来,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。秋纹答应了,刚欲去时,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,宝玉忙叫“快请”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,方渐渐的睡去,暂且无话。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,不知何事,忙另穿戴了一番,坐车过来。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,悄向凤姐儿道:“叫你来不为别事,有一件为难的事,老爷托我,我不得主意,先和你商议。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,要他在房里,叫我和老太太讨去。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,只是怕老太太不给,你可有法子?”凤姐儿听了,忙道:“依我说,竟别碰这个钉子去。老太太离了鸳鸯,饭也吃不下去的,那里就舍得了?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,老太太常说,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,没的耽误了人家。放着身子不保养,官儿也不好生作去,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。太太听这话,很喜欢老爷呢?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,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!太太别恼,我是不敢去的。明放着不中用,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。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行事不妥,太太该劝才是。比不得年轻,作这些事无碍。如今兄弟、侄儿、儿子、孙子一大群,还这么闹起来,怎样见人呢?”邢夫人冷笑道:“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,偏咱们就使不得?我劝了也未必依。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,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,要了作房里人,也未必好驳回的。我叫了你来,不过商议商议,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。也有叫你要去的理?自然是我说去。你倒说我不劝,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,劝不成,先和我恼了。”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亻强,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,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,家下一应大小事务,俱由贾赦摆布。凡出入银钱事务,一经他手,便克啬异常,以贾赦浪费为名,“须得我就中俭省,方可偿补”,儿女奴仆,一人不靠,一言不听的。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,便知他又弄左性,劝了不中用,连忙陪笑说道:“太太这话说的极是。我能活了多大,知道什么轻重?想来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,不给老爷给谁?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?我竟是个呆子。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,老爷太太恨的那样,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,及至见了面,也罢了,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如今老太太待老爷,自然也是那样了。依我说,老太太今儿喜欢,要讨今儿就讨去。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,等太太过去了,我搭讪着走开,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,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。给了更好,不给也没妨碍,众人也不知道。”邢夫人见他这般说,便又喜欢起来,又告诉他道:“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。老太太要说不给,这事便死了。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。他虽害臊,我细细的告诉了他,他自然不言语,就妥了。那时再和老太太说,老太太虽不依,搁不住他愿意,常言‘人去不中留’,自然这就妥了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到底是太太有智谋,这是千妥万妥的。别说是鸳鸯,凭他是谁,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,不想出头的?这半个主子不做,倒愿意做个丫头,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。”邢夫人笑道:“正是这个话了。别说鸳鸯,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,谁不愿意这样呢。你先过去,别露一点风声,我吃了晚饭就过来。” 凤姐儿暗想:“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,虽如此说,保不严他就愿意。我先过去了,太太后过去,若他依了便没话说,倘或不依,太太是多疑的人,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,使他拿腔作势的。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,羞恼变成怒,拿我出起气来,倒没意思。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,他依也罢,不依也罢,就疑不到我身上了。”想毕,因笑道:“方才临来,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,我吩咐他们炸了,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。我才进大门时,见小子们抬车,说太太的车拔了缝,拿去收拾去了。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。”邢夫人听了,便命人来换衣服。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,娘儿两个坐车过来。凤姐儿又说道:“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,我若跟了去,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,倒不好。不如太太先去,我脱了衣裳再来。” 邢夫人听了有理,便自往贾母处,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,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,从后门出去,打鸳鸯的卧房前过。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,见了邢夫人,忙站起来。邢夫人笑道:“做什么呢?我瞧瞧,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,只管赞好。放下针线,又浑身打量。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,青缎掐牙背心,下面水绿裙子。蜂腰削背,鸭蛋脸面,乌油头发,高高的鼻子,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。鸳鸯见这般看他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,心里便觉诧异,因笑问道:“太太,这会子不早不晚的,过来做什么?”邢夫人使个眼色儿,跟的人退出。邢夫人便坐下,拉着鸳鸯的手笑道:“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。”鸳鸯听了,心中已猜着三分,不觉红了脸,低了头不发一言。听邢夫人道:“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,心里再要买一个,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,也不知道毛病儿,买了来家,三日两日,又要肏鬼吊猴的。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,又没个好的:不是模样儿不好,就是性子不好,有了这个好处,没了那个好处。因此冷眼选了半年,这些女孩子里头,就只你是个尖儿,模样儿,行事作人,温柔可靠,一概是齐全的。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,收在屋里。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,你这一进去了,进门就开了脸,就封你姨娘,又体面,又尊贵。你又是个要强的人,俗话说的,‘金子终得金子换’,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。如今这一来,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,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。跟了我回老太太去!”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。鸳鸯红了脸,夺手不行。邢夫人知他害臊,因又说道:“这有什么臊处?你又不用说话,只跟着我就是了。”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。邢夫人见他这般,便又说道:“难道你不愿意不成?若果然不愿意,可真是个傻丫头了。放着主子奶奶不作,倒愿意作丫头!三年二年,不过配上个小子,还是奴才。你跟了我们去,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,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。老爷待你们又好。过一年半载,生下个一男半女,你就和我并肩了。家里人你要使唤谁,谁还不动?现成主子不做去,错过这个机会,后悔就迟了。”鸳鸯只管低了头,仍是不语。邢夫人又道:“你这么个响快人,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?有什么不称心之处,只管说与我,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。”鸳鸯仍不语。邢夫人又笑道:“想必你有老子娘,你自己不肯说话,怕臊。你等他们问你,这也是理。让我问他们去,叫他们来问你,有话只管告诉他们。”说毕,便往凤姐儿房中来。 凤姐儿早换了衣服,因房内无人,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。平儿也摇头笑道:“据我看,此事未必妥。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,听他那主意,未必是肯的。也只说着瞧罢了。”凤姐儿道:“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。依了还可,若不依,白讨个臊,当着你们,岂不脸上不好看。你说给他们炸鹌鹑,再有什么配几样,预备吃饭。你且别处逛逛去,估量着去了再来。”平儿听说,照样传给婆子们,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。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,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,必定有人来问他的,不如躲了这里,因找了琥珀说道:“老太太要问我,只说我病了,没吃早饭,往园子里逛逛就来。”琥珀答应了。鸳鸯也往园子里来,各处游玩,不想正遇见平儿。平儿因见无人,便笑道:“新姨娘来了!”鸳鸯听了,便红了脸,说道:“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!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。”平儿听了,自悔失言,便拉他到枫树底下,坐在一块石上,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。鸳鸯红了脸,向平儿冷笑道:“这是咱们好,比如袭人、琥珀、素云、紫鹃、彩霞、玉钏儿、麝月、翠墨,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,死了的可人和金钏,去了的茜雪,连上你我,这十来个人,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?什么事儿不作?这如今因都大了,各自干各自的去了,然我心里仍是照旧,有话有事,并不瞒你们。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,且别和二奶奶说: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,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,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,我也不能去。” 平儿方欲笑答,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:“好个没脸的丫头,亏你不怕牙碜。”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,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,不是别人,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:“什么事情?告诉我。”说着,三人坐在石上。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道:“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,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,略平头正脸的,他就不放手了。”平儿道:“你既不愿意,我教你个法子,不用费事就完了。”鸳鸯道:“什么法子?你说来我听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只和老太太说,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,大老爷就不好要了。”鸳鸯啐道:“什么东西!你还说呢!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?谁知应到今儿了!”袭人笑道:“他们两个都不愿意,我就和老太太说,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,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。”鸳鸯又是气,又是臊,又是急,因骂道:“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!人家有为难的事,拿着你们当正经人,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,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。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,将来都是做姨娘的。据我看,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。你们且收着些儿,别忒乐过了头儿!”二人见他急了,忙陪笑央告道:“好姐姐,别多心,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,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。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,也好放心。”鸳鸯道:“什么主意!我只不去就完了。”平儿摇头道:“你不去未必得干休。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。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,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,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?也要出去的。那时落了他的手,倒不好了。”鸳鸯冷笑道:“老太太在一日,我一日不离这里,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,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,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!等过三年,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,那时再说。纵到了至急为难,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,不然,还有一死。一辈子不嫁男人,又怎么样?乐得干净呢!”平儿袭人笑道:“真这蹄子没了脸,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。”鸳鸯道:“事到如此,臊一会怎么样!你们不信,慢慢的看着就是了。太太才说了,找我老子娘去。我看他南京找去!”平儿道:“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,没上来,终久也寻的着。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。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,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。”鸳鸯道:“家生女儿怎么样?‘牛不吃水强按头’?我不愿意,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?” 正说着,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。袭人道:“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,一定和你嫂子说了。”鸳鸯道:“这个娼妇专管是个‘九国贩骆驼的’,听了这话,他有个不奉承去的!”说话之间,已来到跟前。他嫂子笑道:“那里没找到,姑娘跑了这里来!你跟了我来,我和你说话。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。他嫂子说:“姑娘们请坐,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。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,笑道:“什么话这样忙?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,等猜了这个再去。”鸳鸯道:“什么话?你说罢。”他嫂子笑道:“你跟我来,到那里我告诉你,横竖有好话儿。”鸳鸯道:“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?”他嫂子笑道:“姑娘既知道,还奈何我!快来,我细细的告诉你,可是天大的喜事。”鸳鸯听说,立起身来,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,指着他骂道:“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,好多着呢!什么‘好话’!宋徽宗的鹰、赵子昂的马,都是好画儿。什么‘喜事’!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。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,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,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!看的眼热了,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。我若得脸呢,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,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。我若不得脸败了时,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,生死由我。”一面说,一面哭,平儿袭人拦着劝。他嫂子脸上下不来,因说道:“愿意不愿意,你也好说,不犯着牵三挂四的。俗语说,‘当着矮人,别说短话’。姑奶奶骂我,我不敢还言,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,小老婆长小老婆短,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?”袭人平儿忙道:“你倒别这么说,他也并不是说我们,你倒别牵三挂四的。你听见那位太太,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?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。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,我们犯不着多心。”鸳鸯道:“他见我骂了他,他臊了,没的盖脸,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,幸亏你们两个明白。原是我急了,也没分别出来,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。”他嫂子自觉没趣,赌气去了。 鸳鸯气得还骂,平儿袭人劝他一回,方才罢了。平儿因问袭人道:“你在那里藏着做甚么的?我们竟没看见你。”袭人道:“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,谁知迟了一步,说是来家里来了。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,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,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。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,可巧你从那里来了,我一闪,你也没看见。后来他又来了。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,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,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。” 一语未了,又听身后笑道:“四个眼睛没见你?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!”三人唬了一跳,回身一看,不是别个,正是宝玉走来。袭人先笑道:“叫我好找,你那里来?”宝玉笑道:“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,迎头看见你来了,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,我就藏了起来哄你。看你〈走佥〉着头过去了,进了院子就出来了,逢人就问。我在那里好笑,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,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,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。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,却是他两个,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。你出去,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咱门再往后找找去,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可再没了。”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,只伏在石头上装睡。宝玉推他笑道:“这石头上冷,咱们回房里去睡,岂不好?”说着拉起鸳鸯来,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。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,鸳鸯方立起身来,四人竟往怡红院来。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,心中自然不快,只默默的歪在床上,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。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,凤姐因回说:“他爹的名字叫金彩,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,从不大上京。他哥哥金文翔,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。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。”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,细细说与他。金家媳妇自是喜欢,兴兴头头找鸳鸯,只望一说必妥,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,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,羞恼回来,便对邢夫人说:“不中用,他倒骂了我一场。”因凤姐儿在旁,不敢提平儿,只说:“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,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,回不得主子的。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。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,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。”邢夫人听了,因说道:“又与袭人什么相干?他们如何知道的?”又问:“还有谁在跟前?”金家的道:“还有平姑娘。”凤姐儿忙道:“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?我一出了门,他就逛去了,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!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!”金家的道:“平姑娘没在跟前,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,可也不真切,不过是我白忖度。”凤姐便命人去:“快打了他来,告诉他我来家了,太太也在这里,请他来帮个忙儿。”丰儿忙上来回道:“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,他才去了。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。林姑娘说:‘告诉你奶奶,我烦他有事呢。’”凤姐儿听了方罢,故意的还说“天天烦他,有些什么事!” 邢夫人无计,吃了饭回家,晚间告诉了贾赦。贾赦想了一想,即刻叫贾琏来说:“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,不止一家,即刻叫上金彩来。”贾琏回道:“上次南京信来,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,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,不知如今是死是活,便是活着,人事不知,叫来也无用。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。”贾赦听了,喝了一声,又骂:“下流囚攮的,偏你这么知道,还不离了我这里!”唬得贾琏退出,一时又叫传金文翔。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,又不敢家去,又不敢见他父亲,只得听着。一时金文翔来了,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,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。贾琏暂且不敢打听,隔了一会,又打听贾赦睡了,方才过来。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,方才明白。 鸳鸯一夜没睡,至次日,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,贾母允了,命他出去。鸳鸯意欲不去,又怕贾母疑心,只得勉强出来。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,又许他怎么体面,又怎么当家作姨娘。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。他哥哥无法,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。贾赦怒起来,因说道:“我这话告诉你,叫你女人向他说去,就说我的话:‘自古嫦娥爱少年’,他必定嫌我老了,大约他恋着少爷们,多半是看上了宝玉,只怕也有贾琏。果有此心,叫他早早歇了心,我要他不来,此后谁还敢收?此是一件。第二件,想着老太太疼他,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。叫他细想,凭他嫁到谁家去,也难出我的手心。除非他死了,或是终身不嫁男人,我就伏了他!若不然时,叫他趁早回心转意,有多少好处。”贾赦说一句,金文翔应一声“是”。贾赦道:“你别哄我,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,你们说了,他不依,便没你们的不是。若问他,他再依了,仔细你的脑袋!”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,退出回家,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,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。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,想了一想,便说道:“便愿意去,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。”他哥嫂听了,只当回想过来,都喜之不胜。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。 可巧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李纨、凤姐儿、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,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。鸳鸯喜之不尽,拉了他嫂子,到贾母跟前跪下,一行哭,一行说,把邢夫人怎么来说,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,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,“因为不依,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,不然要等着往外聘,我到天上,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,终久要报仇。我是横了心的,当着众人在这里,我这一辈子莫说是‘宝玉’,便是‘宝金’、‘宝银’、‘宝天王’、‘宝皇帝’,横竖不嫁人就完了!就是老太太逼着我,我一刀抹死了,也不能从命!若有造化,我死在老太太之先,若没造化,该讨吃的命,伏侍老太太归了西,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,我或是寻死,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!若说我不是真心,暂且拿话来支吾,日后再图别的,天地鬼神,日头月亮照着嗓子,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,烂化成酱在这里!”原来他一进来时,便袖了一把剪子,一面说着,一面左手打开头发,右手便铰。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,已剪下半绺来了。众人看时,幸而他的头发极多,铰的不透,连忙替他挽上。贾母听了,气的浑身乱战,口内只说:“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,他们还要来算计!”因见王夫人在旁,便向王夫人道:“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!外头孝敬,暗地里盘算我。有好东西也来要,有好人也要,剩了这么个毛丫头,见我待他好了,你们自然气不过,弄开了他,好摆弄我!”王夫人忙站起来,不敢还一言。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,反不好劝的了。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,早带了姊妹们出去。探春有心的人,想王夫人虽有委曲,如何敢辩;薛姨妈也是亲姊妹,自然也不好辩的;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,李纨,凤姐,宝玉一概不敢辩,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;迎春老实,惜春小,因此窗外听了一听,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:“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?老太太想一想,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,小婶子如何知道?便知道,也推不知道。”犹未说完,贾母笑道:“可是我老糊涂了!姨太太别笑话我。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,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,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。可是委屈了他。”薛姨妈只答应“是”,又说:“老太太偏心,多疼小儿子媳妇,也是有的。”贾母道:“不偏心!”因又说道:“宝玉,我错怪了你娘,你怎么也不提我,看着你娘受委屈?”宝玉笑道:“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?通共一个不是,我娘在这里不认,却推谁去?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,老太太又不信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也有理。你快给你娘跪下,你说太太别委屈了,老太太有年纪了,看着宝玉罢。”宝玉听了,忙走过去,便跪下要说,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,说:“快起来,快起来,断乎使不得。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?”宝玉听说,忙站起来。贾母又笑道:“凤姐儿也不提我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,老太太倒寻上我了?”贾母听了,与众人都笑道:“这可奇了!倒要听听这不是。”凤姐儿道:“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,调理的水葱儿似的,怎么怨得人要?我幸亏是孙子媳妇,若是孙子,我早要了,还等到这会子呢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?”凤姐儿笑道:“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样,我也不要了,你带了去罢!”凤姐儿道:“等着修了这辈子,来生托生男人,我再要罢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带了去,给琏儿放在屋里,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!”凤姐儿道:“琏儿不配,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。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。丫鬟回说:“大太太来了。”王夫人忙迎了出去。要知端的——
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,连忙迎了出去。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,正还要来打听信息,进了院门,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,他方知道。待要回去,里面已知,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,少不得进来,先与贾母请安,贾母一声儿不言语,自己也觉得愧悔。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。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。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,也都渐渐的退了。邢夫人且不敢出去。 贾母见无人,方说道:“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。你倒也三从四德,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!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,你还怕他,劝两句都使不得,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!”邢夫人满面通红,回道:“我劝过几次不依。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,我也是不得已儿。”贾母道:“他逼着你杀人,你也杀去?如今你也想想,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,又生得多病多痛,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?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,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。凡百事情,我如今都自己减了。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,有鸳鸯,那孩子还心细些,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,该要去的,他就要来了;该添什么,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。鸳鸯再不这样,他娘儿两个,里头外头,大的小的,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,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?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?我这屋里有的没的,剩了他一个,年纪也大些,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。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,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,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。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,他说什么,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,以至家下大大小小,没有不信的。所以不单我得靠,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。我有了这么个人,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,我也不得缺了,也没气可生了。这会子他去了,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?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,不会说话也无用。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,他要什么人,我这里有钱,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,就只这个丫头不能。留下他伏侍我几年,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。你来的也巧,你就去说,更妥当了。” 说毕,命人来:“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说个话儿,才高兴,怎么又都散了!”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。众人忙赶的又来。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:“我才来了,又作什么去?你就说我睡了觉了。”那丫头道:“好亲亲的姨太太,姨祖宗!我们老太太生气呢,你老人家不去,没个开交了,只当疼我们罢。你老人家嫌乏,我背了你老人家去。”薛姨妈道:“小鬼头儿,你怕些什么?不过骂几句完了。”说着,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。贾母忙让坐,又笑道:“咱们斗牌罢。姨太太的牌也生,咱们一处坐着,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正是呢,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。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,还是再添个呢?”王夫人笑道:“可不只四个。”凤姐儿道:“再添一个人热闹些。”贾母道:“叫鸳鸯来,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。姨太太眼花了,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。”凤姐儿叹了一声,向探春道:“你们识书识字的,倒不学算命!”探春道:“这又奇了。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,又想算命。”凤姐儿道:“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,我还想赢呢!你瞧瞧,场子没上,左右都埋伏下了。”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。 一时鸳鸯来了,便坐在贾母下手,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。铺下红毡,洗牌告幺,五人起牌。斗了一回,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,只等一张二饼,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。凤姐儿正该发牌,便故意踌躇了半晌,笑道:“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。我若不发这一张,再顶不下来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。”凤姐儿道:“我回来是要查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你只管查。你且发下来,我瞧瞧是张什么。”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。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,便笑道:“我倒不稀罕他,只怕老太太满了。”凤姐儿听了,忙笑道:“我发错了。”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,说:“你敢拿回去!谁叫你错的不成?”凤姐儿道:“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。这是自己发的,也怨埋伏!”贾母笑道:“可是呢,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,问着你自己才是。”又向薛姨妈笑道:“我不是小器爱赢钱,原是个彩头儿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可不是这样,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?”凤姐儿正数着钱,听了这话,忙又把钱穿上了,向众人笑道:“够了我的了。竟不为赢钱,单为赢彩头儿。我到底小器,输了就数钱,快收起来罢。”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,因和薛姨妈说笑,不见鸳鸯动手,贾母道:“你怎么恼了,连牌也不替我洗。”鸳鸯拿起牌来,笑道:“二奶奶不给钱。”贾母道:“他不给钱,那是他交运了。”便命小丫头子:“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。”小丫头子真就拿了,搁在贾母旁边。凤姐儿笑道:“赏我罢,我照数儿给就是了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果然是凤丫头小器,不过是顽儿罢了。”凤姐听说,便站起来,拉着薛姨妈,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:“姨妈瞧瞧,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。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,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。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,牌也不用斗了,老祖宗的气也平了,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。”话说未完,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。偏有平儿怕钱不够,又送了一吊来。凤姐儿道:“不用放在我跟前,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。一齐叫进去倒省事,不用做两次,叫箱子里的钱费事。”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,推着鸳鸯,叫:“快撕他的嘴!” 平儿依言放下钱,也笑了一回,方回来。至院门前遇见贾琏,问他“太太在那里呢?老爷叫我请过去呢。”平儿忙笑道:“在老太太跟前呢,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。趁早儿丢开手罢。老太太生了半日气,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,才略好了些。”贾琏道:“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,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,好预备轿子的。又请了太太,又凑了趣儿,岂不好?”平儿笑道:“依我说,你竟不去罢。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,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。”贾琏道:“已经完了,难道还找补不成?况且与我又无干。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,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,倘或知道了,正没好气呢,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。”说着就走。平儿见他说得有理,也便跟了过来。 贾琏到了堂屋里,便把脚步放轻了,往里间探头,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。凤姐儿眼尖,先瞧见了,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,又使眼色与邢夫人。邢夫人不便就走,只得倒了一碗茶来,放在贾母跟前。贾母一回身,贾琏不防,便没躲伶俐。贾母便问:“外头是谁?倒像个小子一伸头。”凤姐儿忙起身说:“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,让我瞧瞧去。”一面说,一面起身出来。贾琏忙进去,陪笑道:“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?好预备轿子。”贾母道:“既这么样,怎么不进来?又作鬼作神的。”贾琏陪笑道:“见老太太顽牌,不敢惊动,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。”贾母道:“就忙到这一时,等他家去,你问多少问不得?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!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,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,鬼鬼祟祟的,倒唬我一跳。什么好下流种子!你媳妇和我顽牌呢,还有半日的空儿,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。”说着众人都笑了。鸳鸯笑道:“鲍二家的,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。”贾母也笑道:“可是,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,提起这些事来,不由我不生气!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,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,连头带尾五十四年,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,也经了些,从没经过这些事。还不离了我这里呢!”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,忙退了出来。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:“我说着你不听,到底碰在网里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邢夫人也出来,贾琏道:“都是老爷闹的,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。”邢夫人道:“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!人家还替老子死呢,白说了几句,你就抱怨了。你还不好好的呢,这几日生气,仔细他捶你。”贾琏道:“太太快过去罢,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。”说着,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。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,贾赦无法,又含愧,自此便告病,且不敢见贾母,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。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,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,名唤嫣红,收在屋内。不在话下。 这里斗了半日牌,吃晚饭才罢。此一二日间无话。 展眼到了十四日,黑早,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。贾母高兴,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,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。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,却也十分齐整宽阔,泉石林木,楼阁亭轩,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。外面厅上,薛蟠,贾珍,贾琏,贾蓉并几个近族的,很远的也没来,贾赦也没来。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。因其中有柳湘莲,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,已念念不忘。又打听他最喜串戏,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,不免错会了意,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,正要与他相交,恨没有个引进,这日可巧遇见,竟觉无可不可。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,酒盖住了脸,就求他串了两出戏。下来,移席和他一处坐着,问长问短,说此说彼。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,读书不成,父母早丧,素性爽侠,不拘细事,酷好耍枪舞剑,赌博吃酒,以至眠花卧柳,吹笛弹筝,无所不为。因他年纪又轻,生得又美,不知他身分的人,却误认作优伶一类。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,故他今日请来坐陪。不想酒后别人犹可,独薛蟠又犯了旧病。他心中早已不快,得便意欲走开完事,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。赖尚荣又说:“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,才一进门虽见了,只是人多不好说话,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,他还有话说呢。你既一定要去,等我叫出他来,你两个见了再走,与我无干。”说着,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,悄悄告诉“请出宝二爷来。”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,果见宝玉出来了。赖尚荣向宝玉笑道:“好叔叔,把他交给你,我张罗人去了。”说着,一径去了。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,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。湘莲道:“怎么不去?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,离他坟上还有二里。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,恐怕他的坟站不住。我背着众人,走去瞧了一瞧,果然又动了一点子。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,第三日一早出去,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怪道呢,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,我摘了十个,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,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。他说不但不冲,且比上回又新了些。我想着,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。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,一点儿做不得主,行动就有人知道,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,能说不能行。虽然有钱,又不由我使。”湘莲道:“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,外头有我,你只心里有了就是。眼前十月初一,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。你知道我一贫如洗,家里是没的积聚,纵有几个钱来,随手就光的,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,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,你又不大在家,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,没个一定的去处。”湘莲道:“这也不用找我。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。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,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。”宝玉听了,忙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柳湘莲冷笑道:“你不知道我的心事,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。我如今要别过了。”宝玉道:“好容易会着,晚上同散岂不好?”湘莲道:“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,再坐着未免有事,不如我回避了倒好。”宝玉想了一想,道:“既是这样,倒是回避他为是。只是你要果真远行,必须先告诉我一声,千万别悄悄的去了。”说着便滴下泪来。柳湘莲道:“自然要辞的。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。”说着便站起来要走,又道:“你们进去,不必送我。” 一面说,一面出了书房。刚至大门前,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:“谁放了小柳儿走了!”柳湘莲听了,火星乱迸,恨不得一拳打死,复思酒后挥拳,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,只得忍了又忍。薛蟠忽见他走出来,如得了珍宝,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,笑道:“我的兄弟,你往那里去了?”湘莲道:“走走就来。”薛蟠笑道:“好兄弟,你一去都没兴了,好歹坐一坐,你就疼我了。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,交给哥,你只别忙,有你这个哥,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。”湘莲见他如此不堪,心中又恨又愧,早生一计,便拉他到避人之处,笑道:“你真心和我好,假心和我好呢?”薛蟠听这话,喜的心痒难挠,乜斜着眼忙笑道:“好兄弟,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?我要是假心,立刻死在眼前!”湘莲道:“既如此,这里不便。等坐一坐,我先走,你随后出来,跟到我下处,咱们替另喝一夜酒。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,从没出门。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,到了那里,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。”薛蟠听如此说,喜得酒醒了一半,说:“果然如此?”湘莲道:“如何!人拿真心待你,你倒不信了!”薛蟠忙笑道:“我又不是呆子,怎么有个不信的呢!既如此,我又不认得,你先去了,我在那里找你?”湘莲道:“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,你可舍得家,城外住一夜去?”薛蟠笑道:“有了你,我还要家作什么!”湘莲道:“既如此,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。咱们席上且吃酒去。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,他们就不留心了。”薛蟠听了,连忙答应。于是二人复又入席,饮了一回。那薛蟠难熬,只拿眼看湘莲,心内越想越乐,左一壶右一壶,并不用人让,自己便吃了又吃,不觉酒已八九分了。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,至门外,命小厮杏奴:“先家去罢,我到城外就来。”说毕,已跨马直出北门,桥上等候薛蟠。没顿饭时工夫,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,远远的赶了来,张着嘴,瞪着眼,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,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,只顾望远处瞧,不曾留心近处,反踩过去了。湘莲又是笑,又是恨,便也撒马随后赶来。薛蟠往前看时,渐渐人烟稀少,便又圈马回来再找,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,如获奇珍,忙笑道:“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。”湘莲笑道:“快往前走,仔细人看见跟了来,就不便了。”说着,先就撒马前去,薛蟠也紧紧的跟来。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,且有一带苇塘,便下马,将马拴在树上,向薛蟠笑道:“你下来,咱们先设个誓,日后要变了心,告诉人去的,便应了誓。”薛蟠笑道:“这话有理。”连忙下了马,也拴在树上,便跪下说道:“我要日久变心,告诉人去的,天诛地灭!”一语未了,只听“嘡”的一声,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,只觉得一阵黑,满眼金星乱迸,身不由己,便倒下来,湘莲走上来瞧瞧,知道他是个笨家,不惯捱打,只使了三分气力,向他脸上拍了几下,登时便开了果子铺。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,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,仍旧跌倒,口内说道:“原是两家情愿,你不依,只好说,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?”一面说,一面乱骂。湘莲道:“我把你瞎了眼的,你认认柳大爷是谁!你不说哀求,你还伤我!我打死你也无益,只给你个利害罢。”说着,便取了马鞭过来,从背至胫,打了三四十下。薛蟠酒已醒了大半,觉得疼痛难禁,不禁有“嗳哟”之声。湘莲冷笑道:“也只如此!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,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,滚的满身泥水,又问道:“你可认得我了?”薛蟠不应,只伏着哼哼。湘莲又掷下鞭子,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。薛蟠便乱滚乱叫,说:“肋条折了。我知道你是正经人,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。”湘莲道:“不用拉别人,你只说现在的。”薛蟠道:“现在没什么说的。不过你是个正经人,我错了。”湘莲道:“还要说软些才饶你。”薛蟠哼哼着道:“好兄弟。”湘莲便又一拳。薛蟠“嗳哟”了一声道:“好哥哥。”湘莲又连两拳。薛蟠忙“嗳哟”叫道:“好爷爷,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!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。”湘莲道:“你把那水喝两口。”薛蟠一面听了,一面皱眉道:“那水脏得很,怎么喝得下去!”湘莲举拳就打。薛蟠忙道:“我喝,喝。”说着说着,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,犹未咽下去,只听“哇”的一声,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。湘莲道:“好脏东西,你快吃尽了饶你。”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:“好歹积阴功饶我罢!这至死不能吃的。”湘莲道:“这样气息,倒熏坏了我。”说着丢下薛蟠,便牵马认镫去了。这里薛蟠见他已去,心内方放下心来,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。待要挣挫起来,无奈遍身疼痛难禁。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,各处寻找不见。有人说:“恍惚出北门去了。”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,他吩咐不许跟去,谁还敢找去?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,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,下桥二里多路,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。众人都道:“可好了!有马必有人。”一齐来至马前,只听苇中有人呻吟。大家忙走来一看,只见薛蟠衣衫零碎,面目肿破,没头没脸,遍身内外,滚的似个泥猪一般。贾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,忙下马令人搀了出来,笑道:“薛大叔天天调情,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。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,要你招驸马去,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。”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,那里爬的上马去?贾蓉只得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,薛蟠坐了,一齐进城。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,薛蟠百般央告,又命他不要告诉人,贾蓉方依允了,让他各自回家。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,并说方才形景。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,也笑道:“他须得吃个亏才好。”至晚散了,便来问候。薛蟠自在卧房将养,推病不见。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,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。问其原故,忙赶来瞧薛蟠时,脸上身上虽有伤痕,并未伤筋动骨。薛姨妈又是心疼,又是发恨,骂一回薛蟠,又骂一回柳湘莲,意欲告诉王夫人,遣人寻拿柳湘莲。宝钗忙劝道:“这不是什么大事,不过他们一处吃酒,酒后反脸常情。谁醉了,多挨几下子打,也是有的。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,也是人所共知的。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。要出气也容易,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,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,自然备个东道,叫了那个人来,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。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,倒显得妈偏心溺爱,纵容他生事招人,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,妈就这样兴师动众,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。”薛姨妈听了道:“我的儿,到底是你想的到,我一时气糊涂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才好呢。他又不怕妈,又不听人劝,一天纵似一天,吃过两三个亏,他倒罢了。”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,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,打死他,和他打官司。薛姨妈禁住小厮们,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,如今酒醒,后悔不及,惧罪逃走了。薛蟠听见如此说了,要知端的——
话说袭人因问平儿,何事这样忙乱。平儿笑道:“都是世人想不到的,说来也好笑,等几日告诉你,如今没头绪呢,且也不得闲儿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,说:“平姐姐可在这里,奶奶等你,你怎么不去了?”平儿忙转身出来,口内笑说:“来了,来了。”袭人等笑道:“他奶奶病了,他又成了香饽饽了,都抢不到手。”平儿去了不提。 宝玉便叫春燕:“你跟了你妈去,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,也不可白得罪了他。”春燕答应了,和他妈出去。宝玉又隔窗说道:“不可当着宝姑娘说,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。”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,一壁走着,一面说闲话儿。春燕因向他娘道:“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,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。”他娘笑道:“小蹄子,你走罢,俗语道:‘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。’我如今知道了。你又该来支问着我。”春燕笑道:“妈,你若安分守己,在这屋里长久了,自有许多的好处。我且告诉你句话:宝玉常说,将来这屋里的人,无论家里外头的,一应我们这些人,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,与本人父母自便呢。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?”他娘听说,喜的忙问:“这话果真?”春燕道:“谁可扯这谎作什么?”婆子听了,便念佛不绝。 当下来至蘅芜苑,正值宝钗、黛玉、薛姨妈等吃饭。莺儿自去泡茶,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,陪笑说:“方才言语冒撞了,姑娘莫嗔莫怪,特来陪罪”等语。莺儿忙笑让坐,又倒茶。他娘儿两个说有事,便作辞回来。忽见蕊官赶出叫:“妈妈姐姐,略站一站。”一面走上来,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,说是蔷薇硝,带与芳官去檫脸。春燕笑道:“你们也太小气了,还怕那里没这个与他,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他去。”蕊官道:“他是他的,我送的是我的。好姐姐,千万带回去罢。”春燕只得接了。娘儿两个回来,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,也才进去。春燕便向他娘说:“只我进去罢,你老不用去。”他娘听了,自此便百依百随的,不敢倔强了。 春燕进来,宝玉知道回复,便先点头。春燕知意,便不再说一语,略站了一站,便转身出来,使眼色与芳官。芳官出来,春燕方悄悄的说与他蕊官之事,并与了他硝。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,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。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,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。宝玉笑道:“亏他想得到。”贾环听了,便伸着头瞧了一瞧,又闻得一股清香,便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,笑说:“好哥哥,给我一半儿。”宝玉只得要与他。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,不肯与别人,连忙拦住,笑说道:“别动这个,我另拿些来。”宝玉会意,忙笑包上,说道:“快取来。” 芳官接了这个,自去收好,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。启奁看时,盒内已空,心中疑惑,早间还剩了些,如何没了?因问人时,都说不知。麝月便说:“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,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。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,他们那里看得出来?快打发他们去了,咱们好吃饭。”芳官听了,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。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。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。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,揣在怀内,方作辞而去。 原来贾政不在家,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,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。如今得了硝,兴兴头头来找彩云。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,贾环嘻嘻向彩云道:“我也得了一包好的,送你擦脸。你常说,蔷薇硝擦癣,比外头的银硝强。你且看看,可是这个?”彩云打开一看,嗤的一声笑了,说道:“你和谁要来的?”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。彩云笑道:“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。这不是硝,这是茉莉粉。”贾环看了一看,果然比先前的带些红色,闻闻也是喷香,因笑道:“这也是好的,硝粉一样,留着擦罢,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。”彩云只得收了。赵姨娘便说:“有好的给你!谁叫你要去了,怎怨他们耍你!依我,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,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,挺床的便挺床,吵一出子,大家别心净,也算是报仇。莫不是两个月之后,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?便问你,你也有话说。宝玉是哥哥,不敢冲撞他罢了。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,也不敢去问问不成!”贾环听说,便低了头。彩云忙说:“这又何苦生事,不管怎样,忍耐些罢了。”赵姨娘道:“你快休管,横竖与你无干。乘着抓住了理,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。”又指贾环道:“呸!你这下流没刚性的,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!平白我说你一句儿,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,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。这会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罢了。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。你没有屄本事,我也替你羞。”贾环听了,不免又愧又急,又不敢去,只摔手说道:“你这么会说,你又不敢去,指使了我去闹。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,你敢自不疼呢?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,闹出了事来,我捱了打骂,你一般也低了头。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。你不怕三姐姐,你敢去,我就伏你。”只这一句话,便戳了他娘的肺,便喊说:“我肠子爬出来的,我再怕不成!这屋里越发有得说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拿了那包子,便飞也似往园中去。彩云死劝不住,只得躲入别房。贾环便也躲出仪门,自去顽耍。 赵姨娘直进园子,正是一头火,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。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,因问:“姨奶奶那去?”赵姨娘又说:“你瞧瞧,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,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。若是别一个,我还不恼,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,还成个什么!”夏婆子听了,正中己怀,忙问因何。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。夏婆子道:“我的奶奶,你今日才知道,这算什么事。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,宝玉还拦到头里。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,就说使不得,不干不净的忌讳。这烧纸倒不忌讳?你老想一想,这屋里除了太太,谁还大似你?你老自己撑不起来,但凡撑起来的,谁还不怕你老人家?如今我想,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,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,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,我在旁作证据,你老把威风抖一抖,以后也好争别的礼。便是奶奶姑娘们,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。”赵姨娘听了这话,益发有理,便说:“烧纸的事不知道,你却细细的告诉我。”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,又说:“你只管说去。倘或闹起,还有我们帮着你呢。”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,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。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,便往那里去了。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,见赵姨娘来了,便都起身笑让:“姨奶奶吃饭,有什么事这么忙?”赵姨娘也不答话,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,指着芳官骂道:“小淫妇!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,不过娼妇粉头之流!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,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。宝玉要给东西,你拦在头里,莫不是要了你的了?拿这个哄他,你只当他不认得呢!好不好,他们是手足,都是一样的主子,那里有你小看他的!”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,一行哭,一行说:“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。若说没了,又恐他不信,难道这不是好的?我便学戏,也没往外头去唱。我一个女孩儿家,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!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,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。‘梅香拜把子----都是奴几’呢!”袭人忙拉他说:“休胡说!”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。袭人等忙上来拉劝,说:“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,等我们说他。”芳官捱了两下打,那里肯依,便拾头打滚,泼哭泼闹起来。口内便说:“你打得起我么?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!我叫你打了去,我还活着!”便撞在怀里叫他打。众人一面劝,一面拉他。晴雯悄拉袭人说:“别管他们,让他们闹去,看怎么开交!如今乱为王了,什么你也来打,我也来打,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!”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,心中各各称愿,都念佛说:“也有今日!”又有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,也都称愿。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,湘云的大花面葵官,宝琴的豆官,两个闻了此信,慌忙找着他两个说:“芳官被人欺侮,咱们也没趣,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,方争过气来。”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,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,便不顾别的,一齐跑入怡红院中。豆官先便一头,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。那三个也便拥上来,放声大哭,手撕头撞,把个赵姨娘裹住。晴雯等一面笑,一面假意去拉。急的袭人拉起这个,又跑了那个,口内只说:“你们要死!有委曲只好说,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!”赵姨娘反没了主意,只好乱骂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,抱住左右手,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。四人只说:“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!”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,哭得死过去。 正没开交,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。当下尤氏,李纨,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,将四个喝住。问起原故,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,一五一十说个不清。尤李两个不答言,只喝禁他四人。探春便叹气说:“这是什么大事,姨娘也太肯动气了!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,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,原来在这里生气呢,快同我来。”尤氏李氏都笑说:“姨娘请到厅上来,咱们商量。” 赵姨娘无法,只得同他三人出来,口内犹说长说短。探春便说:“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,喜欢呢,和他说说笑笑,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。便他不好了,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,可恕就恕,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,何苦自己不尊重,大吆小喝失了体统。你瞧周姨娘,怎不见人欺他,他也不寻人去。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,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,没的惹人笑话,自己呆,白给人作粗活。心里有二十分的气,也忍耐这几天,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。”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,只得回房去了。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:“这么大年纪,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。这是什么意思,值得吵一吵,并不留体统,耳朵又软,心里又没有计算。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,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。”越想越气,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。媳妇们只得答应着,出来相视而笑,都说是“大海里那里寻针去?”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唤来盘诘,都说不知道。众人没法,只得回探春:“一时难查,慢慢访查,凡有口舌不妥的,一总来回了责罚。”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。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:“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,每每的造言生事。前儿赖藕官烧钱,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,宝玉自己应了,他才没话说。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,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,嘁嘁喳喳的,见了我才走开了。”探春听了,虽知情弊,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,本皆淘气异常,便只答应,也不肯据此为实。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,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,众女孩儿都和他好。这日饭后,探春正上厅理事,翠墨在家看屋子,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买糕去。蝉儿便说:“我才扫了个大园子,腰腿生疼的,你叫个别的人去罢。”翠墨笑说:“我又叫谁去?你趁早儿去,我告诉你一句好话,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。”说着,便将艾官告他老娘话告诉了他。蝉姐听了,忙接了钱道:“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,等我告诉去。”说着,便起身出来。至后门边,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,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呢,他老娘亦在内。蝉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。他且一行骂,一行说,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。夏婆子听了,又气又怕,便欲去找艾官问他,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。蝉儿忙拦住说:“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?这话怎得知道的,可又叨登不好了。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,那里忙到这一时儿。” 正说着,忽见芳官走来,扒着院门,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:“柳嫂子,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,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。”柳家的笑道:“知道。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。你不嫌脏,进来逛逛儿不是?”芳官才进来,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。芳官便戏道:“谁买的热糕?我先尝一块儿。”蝉儿一手接了道:“这是人家买的,你们还稀罕这个。”柳家的见了,忙笑道:“芳姑娘,你喜吃这个?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,他不曾吃,还收在那里,干干净净没动呢。”说着,便拿了一碟出来,递与芳官,又说:“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好茶来。”一面进去,现通开火顿茶。芳官便拿了热糕,问到蝉儿脸上说:“稀罕吃你那糕,这个不是糕不成?我不过说着顽罢了,你给我磕个头,我也不吃。”说着,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,掷着打雀儿顽,口内笑说:“柳嫂子,你别心疼,我回来买二斤给你。”小蝉气的怔怔的,瞅着冷笑道:“雷公老爷也有眼睛,怎不打这作孽的!他还气我呢。我可拿什么比你们,又有人进贡,又有人作干奴才,溜你们好上好儿,帮衬着说句话儿。”众媳妇都说:“姑娘们,罢呀,天天见了就咕唧。”有几个伶透的,见了他们对了口,怕又生事,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。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他,一面咕嘟着去了。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,忙出来和芳官说:“前儿那话儿说了不曾?”芳官道:“说了。等一二日再提这事。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。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,他到底可好些?”柳家的道:“可不都吃了。他爱的什么似的,又不好问你再要的。”芳官道:“不值什么,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。”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,今年才十六岁,虽是厨役之女,却生的人物与平、袭、紫、鸳皆类。因他排行第五,因叫他是五儿。因素有弱疾,故没得差。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,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,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应名儿。正无头路,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,他最小意殷勤,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。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,如今便和芳官说了,央芳官去与宝玉说。宝玉虽是依允,只是近日病着,又见事多,尚未说得。 前言少述,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,回复了宝玉。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,心中自是不悦,说又不是,不说又不是,只得等吵完了,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,劝了芳官一阵,方大家安妥。今见他回来,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。宝玉忙道:“有的,我又不大吃,你都给他去罢。”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,见瓶中亦不多,遂连瓶与了他。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。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,在那边犄角子上一带地方儿逛了一回,便回到厨房内,正吃茶歇脚儿。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,迎亮照看,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,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。母女两个忙说:“快拿旋子烫滚水,你且坐下。”芳官笑道:“就剩了这些,连瓶子都给你们罢。”五儿听了,方知是玫瑰露,忙接了,谢了又谢。芳官又问他“好些?”五儿道:“今儿精神些,进来逛逛。这后边一带,也没什么意思,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,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。”芳官道:“你为什么不往前去?”柳家的道:“我没叫他往前去。姑娘们也不认得他,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,又是一番口舌。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,怕没有人带着他逛呢,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。”芳官听了,笑道:“怕什么,有我呢。”柳家的忙道:“嗳哟哟,我的姑娘,我们的头皮儿薄,比不得你们。”说着,又倒了茶来。芳官那里吃这茶,只漱了一口就走了。柳家的说道:“我这里占着手,五丫头送送。” 五儿便送出来,因见无人,又拉着芳官说道:“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?”芳官笑道:“难道哄你不成?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,并没补上。一个是红玉的,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,一个是坠儿的,也还没补。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。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,凡有动人动钱的事,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。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,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,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,何苦来往网里碰去。倘或说些话驳了,那时老了,倒难回转。不如等冷一冷,老太太、太太心闲了,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,没有不成的。”五儿道:“虽如此说,我却性急等不得了。趁如今挑上来了,一则给我妈争口气,也不枉养我一场,二则添上月钱,家里又从容些,三则我的心开一开,只怕这病就好了。----便是请大夫吃药,也省了家里的钱。”芳官道:“我都知道了,你只放心。”二人别过,芳官自去不提。 单表五儿回来,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。他娘因说:“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,虽然是个珍贵物儿,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。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,也是个大情。”五儿问:“送谁?”他娘道:“送你舅舅的儿子,昨日热病,也想这些东西吃。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。”五儿听了,半日没言语,随他妈倒了半盏子去,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。五儿冷笑道:“依我说,竟不给他也罢了。倘或有人盘问起来,倒又是一场事了。”他娘道:“那里怕起这些来,还了得了。我们辛辛苦苦的,里头赚些东西,也是应当的。难道是贼偷的不成?”说着,一径去了。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,他侄子正躺着,一见了这个,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。现从井上取了凉水,和吃了一碗,心中一畅,头目清凉。剩的半盏,用纸覆着,放在桌上。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,走来问侯他的病。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,乃系赵姨娘之内侄。他父母现在库上管帐,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。因他有些钱势,尚未娶亲,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,和父母说了,欲娶他为妻。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。柳家父母却也情愿,争奈五儿执意不从,虽未明言,却行止中已带出,父母未敢应允。近日又想往园内去,越发将此事丢开,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,自向外边择婿了。钱家见他如此,也就罢了。怎奈钱槐不得五儿,心中又气又愧,发恨定要弄取成配,方了此愿。今也同人来瞧望柳侄,不期柳家的在内。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,内中有钱槐,便推说不得闲,起身便走了。他哥嫂忙说:“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?倒难为姑妈记挂。”柳家的因笑道:“只怕里面传饭,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。”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,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,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,又笑道:“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,谁知这五日一班,竟偏冷淡,一个外财没发。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,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。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,你哥哥分了这些。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,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,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。说第一用人乳和着,每日早起吃一钟,最补人的,第二用牛奶子,万不得,滚白水也好。我们想着,正宜外甥女儿吃。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,他说锁着门,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。本来我要瞧瞧他去,给他带了去的,又想主子们不在家,各处严紧,我又没甚么差使,有要没紧跑些什么。况且这两日风声,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,倘或沾带了倒值多的。姑娘来的正好,亲自带去罢。” 柳氏道了生受,作别回来。刚到了角门前,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:“你老人家那里去了?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,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,还没来。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?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,我倒疑心起来。”那柳家的笑骂道:“好猴儿崽子,……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话说金桂听了,将脖项一扭,嘴唇一撇,鼻孔里哧了两声,拍着掌冷笑道:“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?若说菱角香了,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?可是不通之极!”香菱道:“不独菱角花,就连荷叶莲蓬,都是有一股清香的。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,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,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。就连菱角,鸡头,苇叶,芦根得了风露,那一股清香,就令人心神爽快的。”金桂道:“依你说,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?”香菱说到热闹头上,忘了忌讳,便接口道:“兰花桂花的香,又非别花之香可比。”一句未完,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,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:“要死,要死!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!”香菱猛省了,反不好意思,忙陪笑赔罪说:“一时说顺了嘴,奶奶别计较。”金桂笑道:“这有什么,你也太小心了。但只是我想这个‘香’字到底不妥,意思要换一个字,不知你服不服?”香菱忙笑道:“奶奶说那里话,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,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,叫我如何当得起。奶奶说那一个字好,就用那一个。”金桂笑道:“你虽说的是,只怕姑娘多心,说‘我起的名字,反不如你?你能来了几日,就驳我的回了。’”香菱笑道:“奶奶有所不知,当日买了我来时,原是老奶奶使唤的,故此姑娘起得名字。后来我自伏侍了爷,就与姑娘无涉了。如今又有了奶奶,益发不与姑娘相干。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,如何恼得这些呢。”金桂道:“既这样说,‘香’字竟不如‘秋’字妥当。菱角菱花皆盛于秋,岂不比‘香’字有来历些。”香菱道:“就依奶奶这样罢了。”自此后遂改了秋字,宝钗亦不在意。 只因薛蟠天性是“得陇望蜀”的,如今得娶了金桂,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,举止轻浮可爱,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。宝蟾虽亦解事,只是怕着金桂,不敢造次,且看金桂的眼色。金桂亦颇觉察其意,想着:“正要摆布香菱,无处寻隙,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,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,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,我且乘他疏远之时,便摆布了香菱。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,也就好处了。”打定了主意,伺机而发。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,又命宝蟾倒茶来吃。薛蟠接碗时,故意捏他的手。宝蟾又乔装躲闪,连忙缩手。两下失误,豁啷一声,茶碗落地,泼了一身一地的茶。薛蟠不好意思,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。宝蟾说:“姑爷不好生接。”金桂冷笑道:“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。别打谅谁是傻子。”薛蟠低头微笑不语,宝蟾红了脸出去。一时安歇之时,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,“省得你馋痨饿眼。”薛蟠只是笑。金桂道:“要作什么和我说,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。”薛蟠听了,仗着酒盖脸,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:“好姐姐,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,你要怎样就怎样。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。”金桂笑道:“这话好不通。你爱谁,说明了,就收在房里,省得别人看着不雅。我可要什么呢。”薛蟠得了这话,喜的称谢不尽,是夜曲尽丈夫之道,奉承金桂。次日也不出门,只在家中厮奈,越发放大了胆。 至午后,金桂故意出去,让个空儿与他二人。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。宝蟾心里也知八九,也就半推半就,正要入港。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,料必在难分之际,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。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,因他自幼父母双亡,无人看管,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,专作些粗笨的生活。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:“你去告诉秋菱,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,不必说我说的。”小舍儿听了,一径寻着香菱说:“菱姑娘,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。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?”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。不知何意,百般竭力挽回不暇。听了这话,忙往房里来取。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,一头撞了进去,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,忙转身回避不迭。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,除了金桂,无人可怕,所以连门也不掩,今见香菱撞来,故也略有些惭愧,还不十分在意。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,今遇见了香菱,便恨无地缝儿可入,忙推开薛蟠,一径跑了,口内还恨怨不迭,说他强奸力逼等语。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,却被香菱打散,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,都在香菱身上,不容分说,赶出来啐了两口,骂道:“死娼妇,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!”香菱料事不好,三步两步早已跑了。薛蟠再来找宝蟾,已无踪迹了,于是恨的只骂香菱。至晚饭后,已吃得醺醺然,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,烫了脚,便说香菱有意害他,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。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,既到此时,也说不得了,只好自悲自怨,各自走开。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,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,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。先是香菱不肯,金桂说他嫌脏了,再必是图安逸,怕夜里劳动伏侍,又骂说:“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,见一个,爱一个,把我的人霸占了去,又不叫你来。到底是什么主意,想必是逼我死罢了。”薛蟠听了这话,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,忙又赶来骂香菱:“不识抬举!再不去便要打了!”香菱无奈,只得抱了铺盖来。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。香菱无奈,只得依命。刚睡下,便叫倒茶,一时又叫捶腿,如是一夜七八次,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。那薛蟠得了宝蟾,如获珍宝,一概都置之不顾。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:“且叫你乐这几天,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,那时可别怨我!”一面隐忍,一面设计摆布香菱。 半月光景,忽又装起病来,只说心疼难忍,四肢不能转动。请医疗治不效,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。闹了两日,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,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,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。于是众人反乱起来,当作新闻,先报与薛姨妈。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,薛蟠自然更乱起来,立刻要拷打众人。金桂笑道:“何必冤枉众人,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。”薛蟠道:“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,何苦赖好人。”金桂冷笑道:“除了他还有谁,莫不是我自己不成!虽有别人,谁可敢进我的房呢。”薛蟠道:“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,他自然知道,先拷问他就知道了。”金桂冷笑道:“拷问谁,谁肯认?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,大家丢开手罢了。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,乐得再娶好的。若据良心上说,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。”说着,一面痛哭起来。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,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,一径抢步找着香菱,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,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。香菱叫屈,薛姨妈跑来禁喝说:“不问明白,你就打起人来了。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,那一点不周到,不尽心?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!你且问个清浑皂白,再动粗卤。”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,怕薛蟠耳软心活,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,一面又哭喊说:“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,不容他进我的房,唯有秋菱跟着我睡。我要拷问宝蟾,你又护到头里。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。治死我,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,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!”薛蟠听了这些话,越发着了急。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,百般恶赖的样子,十分可恨。无奈儿子偏不硬气,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。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,被他说霸占了去,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。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,实是俗语说的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,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。因此无法,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:“不争气的孽障!骚狗也比你体面些!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,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,什么脸出去见人!也不知谁使的法子,也不问青红皂白,好歹就打人。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,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。他既不好,你也不许打,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,你就心净了。”说着,命香菱“收拾了东西跟我来”,一面叫人去,“快叫个人牙子来,多少卖几两银子,拔去肉中刺,眼中钉,大家过太平日子。”薛蟠见母亲动了气,早也低下头了。金桂听了这话,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:“你老人家只管卖人,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。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,怎么‘拔出肉中刺,眼中钉’?是谁的钉,谁的刺?但凡多嫌着他,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。”薛姨妈听说,气的身战气咽道:“这是谁家的规矩?婆婆这里说话,媳妇隔着窗子拌嘴。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!满嘴里大呼小喊,说的是些什么!”薛蟠急的跺脚说:“罢哟,罢哟!看人听见笑话。”金桂意谓一不作,二不休,越发发泼喊起来了,说:“我不怕人笑话!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,我倒怕人笑话了!再不然,留下他,就卖了我。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,行动拿钱垫人,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。你不趁早施为,还等什么?嫌我不好,谁叫你们瞎了眼,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!这会子人也来了,金的银的也赔了,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,该挤发我了!”一面哭喊,一面滚揉,自己拍打。薛蟠急的说又不好,劝又不好,打又不好,央告又不好,只是出入咳声叹气,抱怨说运气不好。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,只命人来卖香菱。宝钗笑道:“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,并不知卖人之说。妈可是气的胡涂了,倘或叫人听见,岂不笑话。哥哥嫂子嫌他不好,留下我使唤,我正也没人使呢。”薛姨妈道:“留着他还是淘气,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。”宝钗笑道:“他跟着我也是一样,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。从此断绝了他那里,也如卖了一般。”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,只不愿出去,情愿跟着姑娘,薛姨妈也只得罢了。 自此以后,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,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。虽然如此,终不免对月伤悲,挑灯自叹。本来怯弱,虽在薛蟠房中几年,皆由血分中有病,是以并无胎孕。今复加以气怒伤感,内外折挫不堪,竟酿成干血之症,日渐羸瘦作烧,饮食懒进,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。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,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,怨命而已。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,持棍欲打,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;这里持刀欲杀时,便伸与他脖项。薛蟠也实不能下手,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。如今习惯成自然,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,薛蟠越发软了气骨。虽是香菱犹在,却亦如不在的一般,虽不能十分畅快,就不觉的碍眼了,且姑置不究。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。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,最是个烈火干柴,既和薛蟠情投意合,便把金桂忘在脑后。近见金桂又作践他,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。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,后来金桂气急了,甚至于骂,再至于打。他虽不敢还言还手,便大撒泼性,拾头打滚,寻死觅活,昼则刀剪,夜则绳索,无所不闹。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,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,十分闹的无法,便出门躲在外厢。金桂不发作性气,有时欢喜,便纠聚人来斗纸牌,掷骰子作乐。又生平最喜啃骨头,每日务要杀鸡鸭,将肉赏人吃,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。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,便肆行海骂,说:“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,我为什么不乐!”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。薛蟠亦无别法,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,都是一时没了主意。于是宁荣二宅之人,上上下下,无有不知,无有不叹者。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,出门行走。亦曾过来见过金桂,“举止形容也不怪厉,一般是鲜花嫩柳,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,焉得这等样情性,可为奇之至极。”因此心下纳闷。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,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,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,“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,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。”王夫人因说:“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,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,所以就忘了。前儿宝玉去了,回来也曾说过的。明日是个好日子,就接去。”正说着,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,说:“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。”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,听见如此,喜的一夜不曾合眼,盼明不明的。 次日一早,梳洗穿带已毕,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。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。宝玉天生性怯,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。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,极其宏壮。如今年深岁久,又极其荒凉。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,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,便退至道院歇息。一时吃过饭,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。宝玉困倦,复回至静室安歇。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,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。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,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,这庙外现挂着招牌,丸散膏丹,色色俱备,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,都与他起了个浑号,唤他作“王一贴”,言他的膏药灵验,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。当下王一贴进来,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,李贵等正说“哥儿别睡着了”,厮混着。看见王一贴进来,都笑道:“来的好,来的好。王师父,你极会说古记的,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。”王一贴笑道:“正是呢。哥儿别睡,仔细肚里面筋作怪。”说着,满屋里人都笑了。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。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。茗烟道:“我们爷不吃你的茶,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。”王一贴笑道:“没当家花花的,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。知道哥儿今日必来,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。”宝玉道:“可是呢,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,到底治什么病?”王一贴道:“哥儿若问我的膏药,说来话长,其中细理,一言难尽。共药一百二十味,君臣相际,宾客得宜,温凉兼用,贵贱殊方。内则调元补气,开胃口,养荣卫,宁神安志,去寒去暑,化食化痰,外则和血脉,舒筋络,出死肌,生新肉,去风散毒。其效如神,贴过的便知。”宝玉道:“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。我且问你,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?”王一贴道:“百病千灾,无不立效。若不见效,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,拆我这庙何如?只说出病源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猜,若你猜的着,便贴的好了。”王一贴听了,寻思一会,笑道:“这倒难猜,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。”宝玉命李贵等:“你们且出去散散。这屋里人多,越发蒸臭了。”李贵等听说,且都出去自便,只留下茗烟一人。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,宝玉命他坐在身旁,却倚在他身上。王一贴心有所动,便笑嘻嘻走近前来,悄悄的说道:“我可猜着了。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,要滋助的药,可是不是?”话犹未完,茗烟先喝道:“该死,打嘴!”宝玉犹未解,忙问:“他说什么?”茗烟道:“信他胡说。”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,只说:“哥儿明说了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问你,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?”王一贴听说,拍手笑道:“这可罢了。不但说没有方子,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样还算不得什么。”王一贴又忙道:“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,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,只是慢些儿,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。”宝玉道:“什么汤药,怎么吃法?”王一贴道:“这叫做‘疗妒汤’:用极好的秋梨一个,二钱冰糖,一钱陈皮,水三碗,梨熟为度,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,吃来吃去就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也不值什么,只怕未必见效。”王一贴道:“一剂不效吃十剂,今日不效明日再吃,今年不效吃到明年。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,甜丝丝的,又止咳嗽,又好吃。吃过一百岁,人横竖是要死的,死了还妒什么!那时就见效了。”说着,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,骂“油嘴的牛头”。王一贴笑道:“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,有什么关系。说笑了你们就值钱。实告你们说,连膏药也是假的。我有真药,我还吃了作神仙呢。有真的,跑到这里来混?”正说着,吉时已到,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。功课完毕,方进城回家。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,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,打发回家去了。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,说孙绍祖“一味好色,好赌酗酒,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。略劝过两三次,便骂我是‘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’。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,不该使了他的。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,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:‘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,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,把你准折买给我的。好不好,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。当日有你爷爷在时,希图上我们的富贵,赶着相与的。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,如今强压我的头,卖了一辈。又不该作了这门亲,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。’”一行说,一行哭的呜呜咽咽,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。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:“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,可怎么样呢。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,不叫作这门亲的。大老爷执意不听,一心情愿,到底作不好了。我的儿,这也是你的命。”迎春哭道:“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!从小儿没了娘,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,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!”王夫人一面解劝,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。迎春道:“乍乍的离了姊妹们,只是眠思梦想。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,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,死也甘心了。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!”王夫人忙劝道:“快休乱说。不过年轻的夫妻们,闲牙斗齿,亦是万万人之常事,何必说这丧话。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,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,又吩咐宝玉:“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,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,都是你说的。”宝玉唯唯的听命。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。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。一连住了三日,才往邢夫人那边去。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,然后与众姊妹分别,更皆悲伤不舍。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,方止住了过那边去。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,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。迎春虽不愿去,无奈惧孙绍祖之恶,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。邢夫人本不在意,也不问其夫妻和睦,家务烦难,只面情塞责而已。终不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话说宝玉下学回来,见了贾母。贾母笑道:“好了,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。去罢,见见你老爷,回来散散儿去罢。”宝玉答应着,去见贾政。贾政道:“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?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?”宝玉道:“定了。早起理书,饭后写字,晌午讲书念文章。”贾政听了,点点头儿,因道:“去罢,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。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,别一味的贪顽。晚上早些睡,天天上学早些起来。你听见了?”宝玉连忙答应几个“是”,退出来,忙忙又去见王夫人,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。 赶着出来,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。刚进门口,便拍着手笑道:“我依旧回来了!”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。紫鹃打起帘子,宝玉进来坐下。黛玉道:“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。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宝玉道:“嗳呀,了不得!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,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。好容易熬了一天,这会子瞧见你们,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,真真古人说‘一日三秋,这话再不错的。”黛玉道:“你上头去过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都去过了。”黛玉道:“别处呢?”宝玉道:“没有。”黛玉道:“你也该瞧瞧他们去。”宝玉道:“我这会子懒待动了,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。老爷还叫早睡早起,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坐坐儿,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那里是乏,只是闷得慌。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,你又催起我来。”黛玉微微的一笑,因叫紫鹃:“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。二爷如今念书了,比不的头里。”紫鹃笑着答应,去拿茶叶,叫小丫头子沏茶。宝玉接着说道:“还提什么念书,我最厌这些道学话。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,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,还要说代圣贤立言。好些的,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;更有一种可笑的,肚子里原没有什么,东拉西扯,弄的牛鬼蛇神,还自以为博奥。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。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,我又不敢违拗,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,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,也曾看过。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,也有清微淡远的。那时候虽不大懂,也觉得好,不可一概抹倒。况且你要取功名,这个也清贵些。”宝玉听到这里,觉得不甚入耳,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,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?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,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。正说着,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,却是秋纹和紫鹃。只听秋纹道:“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,谁知却在这里。”紫鹃道:“我们这里才沏了茶,索性让他喝了再去。”说着,二人一齐进来。宝玉和秋纹笑道:“我就过去,又劳动你来找。”秋纹未及答言,只见紫鹃道:“你快喝了茶去罢,人家都想了一天了。”秋纹啐道:“呸,好混帐丫头!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。黛玉送到屋门口儿,紫鹃在台阶下站着,宝玉出去,才回房里来。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,进了屋子,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,便问:“回来了么?”秋纹应道:“二爷早来了,在林姑娘那边来着。”宝玉道:“今日有事没有?”袭人道:“事却没有。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: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,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,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。我想,伏侍你一场,赚了这些言语,也没什么趣儿。”说着,便伤起心来。宝玉忙道:“好姐姐,你放心。我只好生念书,太太再不说你们了。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,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。我要使唤,横竖有麝月秋纹呢,你歇歇去罢。”袭人道:“你要真肯念书,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。”宝玉听了,赶忙吃了晚饭,就叫点灯,把念过的“四书“翻出来。只是从何处看起?翻了一本,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,细按起来,却不很明白。看着小注,又看讲章,闹到梆子下来了,自己想道:“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,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。”便坐着呆呆的呆想。袭人道:“歇歇罢,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。”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。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,两个才也睡了。及至睡醒一觉,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。袭人道:“你还醒着呢么?你倒别混想了,养养神明儿好念书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只是睡不着。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。”袭人道:“天气不热,别揭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心里烦躁的很。”自把被窝褪下来。袭人忙爬起来按住,把手去他头上一摸,觉得微微有些发烧。袭人道:“你别动了,有些发烧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。”袭人道:“这是怎么说呢!”宝玉道:“不怕,是我心烦的原故。你别吵嚷,省得老爷知道了,必说我装病逃学,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。明儿好了,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。”袭人也觉得可怜,说道:“我靠着你睡罢。”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,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。 直到红日高升,方才起来。宝玉道:“不好了,晚了!”急忙梳洗毕,问了安,就往学里来了。代儒已经变着脸,说:“怪不得你老爷生气,说你没出息。第二天你就懒惰,这是什么时候才来!”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,方过去了,原旧念书。到了下晚,代儒道:“宝玉,有一章书你来讲讲。”宝玉过来一看,却是“后生可畏”章。宝玉心上说:“这还好,幸亏不是‘学’‘庸’。”问道:“怎么讲呢?”代儒道:“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。”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,说:“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,教他及时努力,不要弄到……”说到这里,抬头向代儒一瞧。代儒觉得了,笑了一笑道:“你只管说,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。《礼记》上说‘临文不讳’,只管说,‘不要弄到’什么?”宝玉道:“不要弄到老大无成。先将‘可畏’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,后把‘不足畏’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。”说罢,看着代儒。代儒道:“也还罢了。串讲呢?”宝玉道:“圣人说,人生少时,心思才力,样样聪明能干,实在是可怕的。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。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,又到五十岁,既不能够发达,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,到了那个时候,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。”代儒笑道:“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,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。‘无闻’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。‘闻’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,就不做官也是有‘闻’了。不然,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,岂不是不做官的人,难道也是‘无闻’么?‘不足畏’是使人料得定,方与‘焉知’的‘知’字对针,不是‘怕’的字眼。要从这里看出,方能入细。你懂得不懂得?”宝玉道:“懂得了。”代儒道:“还有一章,你也讲一讲。”代儒往前揭了一篇,指给宝玉。宝玉看是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”。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,便陪笑道:“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。”代儒道:“胡说!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,也说没有做头么?”宝玉不得已,讲道:“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,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。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,人偏都不肯好他。至于那个色呢,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,无人不好的。但是德乃天理,色是人欲,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。孔子虽是叹息的话,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。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,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,那才是真好呢。”代儒道:“这也讲的罢了。我有句话问你:你既懂得圣人的话,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?我虽不在家中,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,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。做一个人,怎么不望长进?你这会儿正是‘后生可畏’的时候,‘有闻’‘不足畏’全在你自己做去了。我如今限你一个月,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,再念一个月文章。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。如若懈怠,我是断乎不依的。自古道:‘成人不自在,自在不成人。’你好生记着我的话。”宝玉答应了,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。不提。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,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。袭人倒可做些活计,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,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,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。早要如此,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?兔死狐悲,不觉滴下泪来。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,原是偏房。宝玉的为人,却还拿得住,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,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。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,自然是黛玉无疑了。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。想到此际,脸红心热,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,便把活计放下,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。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,见是袭人,欠身让坐。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:“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?”黛玉道:“那里能够,不过略硬朗些。你在家里做什么呢?”袭人道:“如今宝二爷上了学,房中一点事儿没有,因此来瞧瞧姑娘,说说话儿。”说着,紫鹃拿茶来。袭人忙站起来道:“妹妹坐着罢。”因又笑道:“我前儿听见秋纹说,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。”紫鹃也笑道:“姐姐信他的话!我说宝二爷上了学,宝姑娘又隔断了,连香菱也不过来,自然是闷的。”袭人道:“你还提香菱呢,这才苦呢,撞着这位太岁奶奶,难为他怎么过!”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:“说起来,比他还利害,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。”黛玉接着道:“他也够受了,尤二姑娘怎么死了。”袭人道:“可不是。想来都是一个人,不过名分里头差些,何苦这样毒?外面名声也不好听。”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,今听此话有因,便说道:“这也难说。但凡家庭之事,不是东风压了西风,就是西风压了东风。”袭人道:“做了旁边人,心里先怯了,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。” 说着,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:“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?”那位姐姐在这里呢?”雪雁出来一看,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,便问道:“作什么?”婆子道:“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。”雪雁道:“略等等儿。”雪雁进来回了黛玉,黛玉便叫领他进来。那婆子进来请了安,且不说送什么,只是觑着眼瞧黛玉,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,因问道:“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?”婆子方笑着回道:“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。”回头又瞧见袭人,便问道:“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?”袭人笑道:“妈妈怎么认得我?”婆子笑道:“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,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,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。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,我们都模糊记得。”说着,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,又回头看看黛玉,因笑着向袭人道:“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,原来真是天仙似的。”袭人见他说话造次,连忙岔道:“妈妈,你乏了,坐坐吃茶罢。”那婆子笑嘻嘻的道:“我们那里忙呢,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。姑娘还有两瓶荔枝,叫给宝二爷送去。”说着,颤颤巍巍告辞出去。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,但因是宝钗使来的,也不好怎么样他。等他出了屋门,才说一声道:“给你们姑娘道费心。”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:“这样好模样儿,除了宝玉,什么人擎受的起。”黛玉只装没听见。袭人笑道:“怎么人到了老来,就是混说白道的,叫人听着又生气,又好笑。”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。黛玉道:“我懒待吃,拿了搁起去罢。”又说了一回话,袭人才去了。 一时晚妆将卸,黛玉进了套间,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,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,甚是刺心。当此黄昏人静,千愁万绪,堆上心来。想起自己身上不牢,年纪又大了。看宝玉的光景,心里虽没别人,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。深恨父母在时,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。又转念一想道:“倘若父母在时,别处定了婚姻,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,不如此时尚有可图。”心内一上一下,辗转缠绵,竟像辘轳一般。叹了一回气,掉了几点泪,无情无绪,和衣倒下。 不知不觉,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:“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。”黛玉道:“我虽跟他读过书,却不比男学生,要见我作什么?况且他和舅舅往来,从未提起,我也不便见的。”因叫小丫头:“回复‘身上有病不能出来’,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。”小丫头道:“只怕要与姑娘道喜,南京还有人来接。”说着,又见凤姐同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宝钗等都来笑道:“我们一来道喜,二来送行。”黛玉慌道:“你们说什么话?”凤姐道:“你还装什么呆。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,娶了一位继母,十分合心合意。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,不成事体,因托了贾雨村作媒,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,还说是续弦,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。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,都是你继母作主。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,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。”说得黛玉一身冷汗。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,心上急着硬说道:“没有的事,都是凤姐姐混闹。”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,“他还不信呢,咱们走罢。”黛玉含着泪道:“二位舅母坐坐去。”众人不言语,都冷笑而去。黛玉此时心中干急,又说不出来,哽哽咽咽。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,心中想道:“此事惟求老太太,或还可救。”于是两腿跪下去,抱着贾母的腰说道:“老太太救我!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!况且有了继母,又不是我的亲娘。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。”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:“这个不干我事。”黛玉哭道:“老太太,这是什么事呢。”老太太道:“续弦也好,倒多一副妆奁。”黛玉哭道:“我若在老太太跟前,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,只求老太太救我。”贾母道:“不中用了。做了女人,终是要出嫁的,你孩子家,不知道,在此地终非了局。”黛玉道:“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,自做自吃,也是愿意。只求老太太作主。”老太太总不言语。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:“老太太,你向来最是慈悲的,又最疼我的,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!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,是隔了一层了,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,看我娘分上,也该护庇些。”说着,撞在怀里痛哭,听见贾母道:“鸳鸯,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。我倒被他闹乏了。”黛玉情知不是路了,求去无用,不如寻个自尽,站起来往外就走。深痛自己没有亲娘,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,平时何等待的好,可见都是假的。又一想:“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?或见一面,看他还有法儿?”便见宝玉站在面前,笑嘻嘻地说:“妹妹大喜呀。”黛玉听了这一句话,越发急了,也顾不得什么了,把宝玉紧紧拉住说:“好,宝玉,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怎么无情无义?你既有了人家儿,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。”黛玉越听越气,越没了主意,只得拉着宝玉哭道:“好哥哥,你叫我跟了谁去?”宝玉道:“你要不去,就在这里住着。你原是许了我的,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。我待你是怎么样的,你也想想。”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,心内忽又转悲作喜,问宝玉道:“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。你到底叫我去不去?”宝玉道:“我说叫你住下。你不信我的话,你就瞧瞧我的心。”说着,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,只见鲜血直流。黛玉吓得魂飞魄散,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,哭道:“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,你先来杀了我罢!”宝玉道:“不怕,我拿我的心给你瞧。”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。黛玉又颤又哭,又怕人撞破,抱住宝玉痛哭。宝玉道:“不好了,我的心没有了,活不得了。”说着,眼睛往上一翻,咕咚就倒了。黛玉拼命放声大哭。只听见紫鹃叫道:“姑娘,姑娘,怎么魇住了?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。”黛玉一翻身,却原来是一场恶梦。 喉间犹是哽咽,心上还是乱跳,枕头上已经湿透,肩背身心,但觉冰冷。想了一回,“父亲死得久了,与宝玉尚未放定,这是从那里说起?”又想梦中光景,无倚无靠,再真把宝玉死了,那可怎么样好!一时痛定思痛,神魂俱乱。又哭了一回,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,扎挣起来,把外罩大袄脱了,叫紫鹃盖好了被窝,又躺下去。翻来复去,那里睡得着。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,又像风声,又像雨声。又停了一会子,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,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,鼻息出入之声。自己扎挣着爬起来,围着被坐了一会。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,吹得寒毛直竖,便又躺下。正要朦胧睡去,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,啾啾唧唧,叫个不住。那窗上的纸,隔着屉子,渐渐的透进清光来。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,一回儿咳嗽起来,连紫鹃都咳嗽醒了。紫鹃道:“姑娘,你还没睡着么?又咳嗽起来了,想是着了风了。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,也待好亮起来了。歇歇儿罢,养养神,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何尝不要睡,只是睡不着。你睡你的罢。”说了又嗽起来。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,心中也自伤感,睡不着了。听见黛玉又嗽,连忙起来,捧着痰盒。这时天已亮了。黛玉道:“你不睡了么?”紫鹃笑道:“天都亮了,还睡什么呢。”黛玉道:“既这样,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。”紫鹃答应着,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,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,开了套间门出来,仍旧带上门,放下撒花软帘,出来叫醒雪雁。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,只见满盒子痰,痰中好些血星,唬了紫鹃一跳,不觉失声道:“嗳哟,这还了得!”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,紫鹃自知失言,连忙改说道:“手里一滑,几乎撂了痰盒子。”黛玉道:“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?”紫鹃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说着这句话时,心中一酸,那眼泪直流下来,声儿早已岔了。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,早自疑惑,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,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,心中觉了八九分,便叫紫鹃:“进来罢,外头看凉着。”紫鹃答应了一声,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,竟是鼻中酸楚之音。黛玉听了,凉了半截。看紫鹃推门进来时,尚拿手帕拭眼。黛玉道:“大清早起,好好的为什么哭?”紫鹃勉强笑道:“谁哭来,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。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,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。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,越要睡,越睡不着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身上不大好,依我说,还得自己开解着些。身子是根本,俗语说的,‘留得青山在,依旧有柴烧。’况这里自老太太、太太起,那个不疼姑娘。”只这一句话,又勾起黛玉的梦来。觉得心头一撞,眼中一黑,神色俱变,紫鹃连忙端着痰盒,雪雁捶着脊梁,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。痰中一缕紫血,簌簌乱跳。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。两个旁边守着,黛玉便昏昏躺下。紫鹃看着不好,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。 雪雁才出屋门,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。翠缕便道:“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?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。”雪雁连忙摆手儿,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,说:“这是什么原故?”雪雁将方才的事,一一告诉他二人。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:“这可不是顽的!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?这还了得!你们怎么这么糊涂。”雪雁道:“我这里才要去,你们就来了。”正说着,只听紫鹃叫道:“谁在外头说话?姑娘问呢。”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。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,见了他二人便说道:“谁告诉你们了?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。”翠墨道:“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,叫我们来请姑娘来,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。”黛玉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病,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,躺躺儿就起来了。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,饭后若无事,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。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?”二人答道:“没有。”翠墨又道:“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,老爷天天要查功课,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。”黛玉听了,默然不言。二人又略站了一回,都悄悄的退出来了。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,说这个多一点,那个少一点,这个太疏,那个太密。大家又议着题诗,着人去请黛玉商议。正说着,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,神色匆忙。湘云便先问道:“林姑娘怎么不来?”翠缕道:“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,咳嗽了一夜。我们听见雪雁说,吐了一盒子痰血。”探春听了诧异道:“这话真么?”翠缕道:“怎么不真。”翠墨道:“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,颜色不成颜色,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。”湘云道:“不好的这么着,怎么还能说话呢。”探春道:“怎么你这么糊涂,不能说话不是已经……”说到这里却咽住了。惜春道:“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,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,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。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。”探春道:“既这么着,咱们都过去看看。倘若病的利害,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,传大夫进来瞧瞧,也得个主意。”湘云道:“正是这样。”惜春道:“姐姐们先去,我回来再过去。”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,都到潇湘馆来。进入房中,黛玉见他二人,不免又伤心起来。因又转念想起梦中,连老太太尚且如此,何况他们。况且我不请他们,他们还不来呢。心里虽是如此,脸上却碍不过去,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,口中让坐。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,一头一个。看了黛玉这般光景,也自伤感。探春便道:“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?”黛玉道:“也没什么要紧,只是身子软得很。”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。湘云到底年轻,性情又兼直爽,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。不看则已,看了唬的惊疑不止,说:“这是姐姐吐的?这还了得!”初时黛玉昏昏沉沉,吐了也没细看,此时见湘云这么说,回头看时,自己早已灰了一半。探春见湘云冒失,连忙解说道:“这不过是肺火上炎,带出一半点来,也是常事。偏是云丫头,不拘什么,就这样蝎蝎螫螫的!”湘云红了脸,自悔失言。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,似有烦倦之意,连忙起身说道:“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,我们回来再瞧你。”黛玉道:“累你二位惦着。”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,紫鹃答应着。探春才要走,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
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,因叫进小厮问道:“你听见你大爷说,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?”小厮道:“小的也没听真切。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。”说着回头看了一看,见无人,才说道:“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,大爷也没心肠了,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。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,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。大爷找他去了,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。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,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,大爷就有了气了。后来蒋玉菡走了。第二天,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,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,叫那当槽儿的换酒,那当槽儿的来迟了,大爷就骂起来了。那个人不依,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。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,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。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,他就冒了血了,躺在地下,头里还骂,后头就不言语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怎么也没人劝劝吗?”那小厮道:“这个没听见大爷说,小的不敢妄言。”薛姨妈道:“你先去歇歇罢。”小厮答应出来。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,托王夫人转求贾政。贾政问了前后,也只好含糊应了,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,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。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,叫小厮赶着去了。三日后果有回信。薛姨妈接着了,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,连忙过来看了。只见书上写道: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。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,请太太放心。独是这里的人很刁,尸亲见证都不依,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。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,幸找着一个好先生,许他银子,才讨个主意,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,弄人保出他来,许他银两,叫他撕掳。他若不依,便说张三是他打死,明推在异乡人身上,他吃不住,就好办了。我依着他,果然吴良出来。现在买嘱尸亲见证,又做了一张呈子。前日递的,今日批来,请看呈底便知。因又念呈底道: 具呈人某,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。窃生胞兄薛蟠,本籍南京,寄寓西京。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。去未数日,家奴送信回家,说遭人命。生即奔宪治,知兄误伤张姓,及至囹圄。据兄泣告,实与张姓素不相认,并无仇隙。偶因换酒角口,生兄将酒泼地,恰值张三低头拾物,一时失手,酒碗误碰囟门身死。蒙恩拘讯,兄惧受刑,承认斗殴致死。仰蒙宪天仁慈,知有冤抑,尚未定案。生兄在禁,具呈诉辩,有干例禁。生念手足,冒死代呈,伏乞宪慈恩准,提证质讯,开恩莫大。生等举家仰戴鸿仁,永永无既矣。激切上呈。批的是: 尸场检验,证据确凿。且并未用刑,尔兄自认斗杀,招供在案。今尔远来,并非目睹,何得捏词妄控。理应治罪,姑念为兄情切,且恕。不准。薛姨妈听到那里,说道:“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。这怎么好呢!”宝钗道:“二哥的书还没看完,后面还有呢。”因又念道:“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。”薛姨妈便问来人,因说道:“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,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,再送一分大礼,还可以复审,从轻定案。太太此时必得快办,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。” 薛姨妈听了,叫小厮自去,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,恳求贾政。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,不肯提及银物。薛姨妈恐不中用,求凤姐与贾琏说了,花上几千银子,才把知县买通。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。然后知县挂牌坐堂,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,监里提出薛蟠。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。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,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。张王氏哭禀道:“小的的男人是张大,南乡里住,十八年前死了。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,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,今年二十三岁,还没有娶女人呢。为小人家里穷,没得养活,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。那一天晌午,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,说‘你儿子叫人打死了。’我的青天老爷,小的就唬死了。跑到那里,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,问他话也说不出来,不多一会儿就死了。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。”众衙役吆喝一声。张王氏便磕头道:“求青天老爷伸冤,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。”知县便叫下去,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:“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?”那李二回道:“不是佣工,是做当槽儿的。”知县道:“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,你亲眼见的么。”李二说道:“小的在柜上,听见说客房里要酒。不多一回,便听见说‘不好了,打伤了。’小的跑进去,只见张三躺在地下,也不能言语。小的便喊禀地保,一面报他母亲去了。他们到底怎样打的,实在不知道,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。”知县喝道:“初审口供,你是亲见的,怎么如今说没有见?”李二道:“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。”衙役又吆喝了一声。知县便叫吴良问道:“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?薛蟠怎么打的,据实供来。”吴良说:“小的那日在家,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。他嫌酒不好要换,张三不肯。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,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。这是亲眼见的。”知县道:“胡说。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,你说你亲眼见的,怎么今日的供不对?掌嘴。”衙役答应着要打,吴良求着说:“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,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。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。”知县叫提薛蟠,问道:“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?毕竟是如何死的,实供上来。”薛蟠道:“求太老爷开恩,小的实没有打他。为他不肯换酒,故拿酒泼他,不想一时失手,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。小的即忙掩他的血,那里知道再掩不住,血淌多了,过一回就死了。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,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。只求太爷开恩。”知县便喝道:“好个糊涂东西!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,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,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。”知县假作声势,要打要夹,薛蟠一口咬定。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。仵作禀报说:“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,惟囟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,深五分,皮开,囟门骨脆裂破三分。实系磕碰伤。”知县查对尸格相符,早知书吏改轻,也不驳诘,胡乱便叫画供。张王氏哭喊道:“青天老爷!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,怎么今日都没有了?”知县道:“这妇人胡说,现有尸格,你不知道么。”叫尸叔张二便问道:“你侄儿身死,你知道有几处伤?”张二忙供道:“脑袋上一伤。”知县道:“可又来。”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,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,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,不为斗殴。只依误伤吩咐画供。将薛蟠监禁候详,余令原保领出,退堂。张王氏哭着乱嚷,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。张二也劝张王氏道:“实在误伤,怎么赖人。现在太老爷断明,不要胡闹了。”薛蝌在外打听明白,心内喜欢,便差人回家送信。等批详回来,便好打点赎罪,且住着等信。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,有个贵妃薨了,皇上辍朝三日。这里离陵寝不远,知县办差垫道,一时料着不得闲,住在这里无益,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,“我回家去,过几日再来。”薛蟠也怕母亲痛苦,带信说:“我无事,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,便可回家了。只是不要可惜银钱。”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,一径回家,见了薛姨妈,陈说知县怎样徇情,怎样审断,终定了误伤,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,一准赎罪,便没事了。薛姨妈听说,暂且放心,说:“正盼你来家中照应。贾府里本该谢去,况且周贵妃薨了,他们天天进去,家里空落落的。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,只是咱们家又没人。你这来的正好。”薛蝌道:“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,这么才赶回来的。我们元妃好好儿的,怎么说死了?”薛姨妈道:“上年原病过一次,也就好了。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。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,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。众人都不放心,直至打听起来,又没有什么事。到了大前儿晚上,老太太亲口说是‘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?’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,总不信。老太太又说:‘你们不信,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,须要退步抽身。’众人都说:‘谁不想到?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。’所以也不当件事。恰好第二天早起,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,宣各诰命进去请安。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,赶着进去。他们还没有出来,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。你想外头的讹言,家里的疑心,恰碰在一处,可奇不奇!”宝钗道:“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,便在家里的,一听见‘娘娘’两个字,也就都忙了,过后才明白。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,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。我说:‘你们那里拿得定呢?’他说道:‘前几年正月,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,说是很准。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,送出去叫他推算。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,不然真是个贵人,也不能在这府中。老爷和众人说,不管他错不错,照八字算去。那先生便说,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,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,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,也不见什么好。这日子是乙卯,初春木旺,虽是比肩,那里知道愈比愈好,就像那个好木料,愈经斫削,才成大器。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,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,这叫作飞天禄马格。又说什么日禄归时,贵重的很,天月二德坐本命,贵受椒房之宠。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,定是一位主子娘娘。这不是算准了么!我们还记得说,可惜荣华不久,只怕遇着寅年卯月,这就是比而又比,劫而又劫,譬如好木,太要做玲珑剔透,本质就不坚了。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,只管瞎忙。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,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。”宝钗尚未说完,薛蝌急道:“且不要管人家的事,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,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,遭这么横祸,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,看有妨碍么。”宝钗道:“他是外省来的,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。” 说着,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。到了那里,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,便问道:“大爷的事怎么样了?”薛姨妈道:“等详上司才定,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。”这才大家放心。探春便道:“昨晚太太想着说,上回家里有事,全仗姨太太照应,如今自己有事,也难提了。心里只是不放心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在家里也是难过。只是你大哥遭了事,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,家里你姐姐一个人,中什么用?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,所以不能脱身过来。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,不得了结案件,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,我才得过来看看。”李纨便道:“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。”薛姨妈点头道:“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,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。”惜春道:“姨妈要惦着,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?”薛姨妈笑着说道:“使不得。”惜春道:“怎么使不得?他先怎么住着来呢?”李纨道:“你不懂的,人家家里如今有事,怎么来呢。”惜春也信以为实,不便再问。 正说着,贾母等回来。见了薛姨妈,也顾不得问好,便问薛蟠的事。薛姨妈细述了一遍。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,当着众人不问,心里打量是“他既回了京,怎么不来瞧我?”又见宝钗也不过来,不知是怎么个原故。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,恰好黛玉也来请安。宝玉稍觉心里喜欢,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,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。大家散了,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。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,换了衣服,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,便向袭人道:“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?”袭人道:“我搁着呢。问他做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白问问。”袭人道:“你没有听见,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,所以闹到人命关天。你还提那些作什么?有这样白操心,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,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并不闹什么,偶然想起,有也罢,没也罢,我白问一声,你们就有这些话。”袭人笑道:“并不是我多话。一个人知书达理,就该往上巴结才是。就是心爱的人来了,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。”宝玉被袭人一提,便说:“了不得,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,看见人多,没有与林妹妹说话。他也不曾理我,散的时候他先走了,此时必在屋里。我去就来。”说着就走。袭人道:“快些回来罢,这都是我提头儿,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。” 宝玉也不答言,低着头,一径走到潇湘馆来。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。宝玉走到跟前,笑说道:“妹妹早回来了。”黛玉也笑道:“你不理我,我还在那里做什么!”宝玉一面笑说:“他们人多说话,我插不下嘴去,所以没有和你说话。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。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,有的像“芍”字,有的像“茫”字,也有一个“大”字旁边“九”字加上一勾,中间又添个“五”字,也有上头“五”字“六”字又添一个“木”字,底下又是一个“五”字,看着又奇怪,又纳闷,便说:“妹妹近日愈发进了,看起天书来了。”黛玉嗤的一声笑道:“好个念书的人,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。”宝玉道:“琴谱怎么不知道,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。妹妹你认得么?”黛玉道:“不认得瞧他做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不信,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。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,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,老爷烦他抚了一曲。他取下琴来说,都使不得,还说:‘老先生若高兴,改日携琴来请教。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,他便不来了。怎么你有本事藏着?”黛玉道:“我何尝真会呢。前日身上略觉舒服,在大书架上翻书,看有一套琴谱,甚有雅趣,上头讲的琴理甚通,手法说的也明白,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。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,也曾学过,只是不弄了,就没有了。这果真是‘三日不弹,手生荆棘。’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,只有操名。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,才有意思。究竟怎么弹得好,实在也难。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;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,一操便知其为文王;高山流水,得遇知音。”说到这里,眼皮儿微微一动,慢慢的低下头去。宝玉正听得高兴,便道:“好妹妹,你才说的实在有趣,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,你教我几个呢。”黛玉道:“不用教的,一说便可以知道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是个糊涂人,得教我那个‘大’字加一勾,中间一个‘五’字的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‘大’字‘九’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,这一勾加‘五’字是右手钩五弦。并不是一个字,乃是一声,是极容易的。还有吟、揉、绰、注、撞、走、飞、推等法,是讲究手法的。”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:“好妹妹,你既明琴理,我们何不学起来。”黛玉道:“琴者,禁也。古人制下,原以治身,涵养性情,抑其淫荡,去其奢侈。若要抚琴,必择静室高斋,或在层楼的上头,在林石的里面,或是山巅上,或是水涯上。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,风清月朗,焚香静坐,心不外想,气血和平,才能与神合灵,与道合妙。所以古人说‘知音难遇’。若无知音,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,苍松怪石,野猿老鹤,抚弄一番,以寄兴趣,方为不负了这琴。还有一层,又要指法好,取音好。若必要抚琴,先须衣冠整齐,或鹤氅,或深衣,要如古人的像表,那才能称圣人之器,然后盥了手,焚上香,方才将身就在榻边,把琴放在案上,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,对着自己的当心,两手方从容抬起,这才心身俱正。还要知道轻重疾徐,卷舒自若,体态尊重方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们学着顽,若这么讲究起来,那就难了。” 两个人正说着,只见紫鹃进来,看见宝玉笑说道:“宝二爷,今日这样高兴。”宝玉笑道:“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,所以越听越爱听。”紫鹃道:“不是这个高兴,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。”宝玉道:“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,我怕闹的他烦。再者我又上学,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。”紫鹃不等说完,便道:“姑娘也是才好,二爷既这么说,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,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可是我只顾爱听,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说这些倒也开心,也没有什么劳神的。只是怕我只管说,你只管不懂呢。”宝玉道:“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。”说着,便站起来道:“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。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,叫他们都学起来,让我听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也太受用了。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,你不懂,可不是对--“黛玉说到那里,想起心上的事,便缩住口,不肯往下说了。宝玉便笑道:“只要你们能弹,我便爱听,也不管牛不牛的了。”黛玉红了脸一笑,紫鹃雪雁也都笑了。 于是走出门来,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:“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,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,叫给二爷一盆,林姑娘一盆。”黛玉看时,却有几枝双朵儿的,心中忽然一动,也不知是喜是悲,便呆呆的呆看。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,便说:“妹妹有了兰花,就可以做《猗兰操》了。”黛玉听了,心里反不舒服。回到房中,看着花,想到“草木当春,花鲜叶茂,想我年纪尚小,便像三秋蒲柳。若是果能随愿,或者渐渐的好来,不然,只恐似那花柳残春,怎禁得风催雨送。”想到那里,不禁又滴下泪来。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,却想不出原故来。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,如今好好的看花,怎么又伤起心来。正愁着没法儿解,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。未知何事,下回分解。
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,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,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。彩屏出去,同着鸳鸯进来。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,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。惜春笑问道:“什么事?”鸳鸯道:“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,是个暗九。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,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《金刚经》。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。但是俗说《金刚经》就像那道家的符壳,《心经》才算是符胆。故此《金刚经》内必要插着《心经》,更有功德。老太太因《心经》是更要紧的,观自在又是女菩萨,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,如此又虔诚,又洁净。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,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,二宗他也写不上来,其余会写字的,不论写得多少,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,本家里头自不用说。”惜春听了,点头道:“别的我做不来,若要写经,我最信心的。你搁下喝茶罢。”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,同惜春坐下。彩屏倒了一钟茶来。惜春笑问道:“你写不写?”鸳鸯道:“姑娘又说笑话了。那几年还好,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。”惜春道:“这却是有功德的。”鸳鸯道:“我也有一件事: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,自己念上米佛,已经念了三年多了。我把这个米收好,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,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,也是我一点诚心。”惜春道:“这样说来,老太太做了观音,你就是龙女了。”鸳鸯道:“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。却是除了老太太,别的也服侍不来,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。”说着要走,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,拿出来道:“这素纸一扎是写《心经》的。”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:“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。”惜春都应了。 鸳鸯遂辞了出来,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,回了一遍。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,鸳鸯旁边瞧着。李纨的骰子好,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。鸳鸯抿着嘴儿笑。忽见宝玉进来,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,笼内有几个蝈蝈儿,说道:“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,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,你只管淘气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没有淘气。”贾母道:“你没淘气,不在学房里念书,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。”宝玉道:“不是我自己弄的。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,环儿对不来,我悄悄的告诉了他。他说了,师父喜欢,夸了他两句。他感激我的情,买了来孝敬我的。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。”贾母道:“他没有天天念书么,为什么对不上来?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,看他臊不臊。你也够受了,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,一叫做诗做词,唬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,这会子又说嘴了。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,求人替做了,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。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,也不害臊,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。”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。贾母又问道:“兰小子呢,做上来了没有?这该环儿替他了,他又比他小了。是不是?”宝玉笑道:“他倒没有,却是自己对的。”贾母道:“我不信,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。如今你还了得,‘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,就只你大。’你又会做文章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实在是他作的。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大有出息呢。老太太不信,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,老太太就知道了。”贾母道:“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。我不过怕你撒谎。既是他做的,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。”因看着李纨,又想起贾珠来,“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,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,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。”说到这里,不禁流下泪来。李纨听了这话,却也动心,只是贾母已经伤心,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:“这是老祖宗的余德,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。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,就是我们的造化了。老祖宗看着也喜欢,怎么倒伤起心来呢。”因又回头向宝玉道:“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,他多大孩子,知道什么。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,他那里懂得,一来二去,眼大心肥,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。”贾母道:“你嫂子这也说的是。就只他还太小呢,也别逼靠紧了他。小孩子胆儿小,一时逼急了,弄出点子毛病来,书倒念不成,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蹋了。”贾母说到这里,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,连忙擦了。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。贾兰又见过他母亲,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。贾母道:“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,师父夸你来着。”贾兰也不言语,只管抿着嘴儿笑。鸳鸯过来说道:“请示老太太,晚饭伺候下了。”贾母道:“请你姨太太去罢。”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。这里宝玉贾环退出。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。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,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。贾母道:“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。”李纨答应了。一时摆上饭来,丫鬟回来禀道:“太太叫回老太太,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,不能过来回老太太,今日饭后家去了。”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,大家吃饭,不必细述。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,盥漱了,歪在床上说闲话儿。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,琥珀过来回贾母道:“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。”贾母道:“你们告诉他,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,叫他歇着去罢。我知道了。”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,老婆子才告诉贾珍。贾珍然后退出。 到了次日,贾珍过来料理诸事。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,又一个小厮回道:“庄头送果子来了。”贾珍道:“单子呢?”那小厮连忙呈上。贾珍看时,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,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。贾珍看完,问向来经管的是谁。门上的回道:“是周瑞。”便叫周瑞:“照帐点清,送往里头交代。等我把来帐抄下一个底子,留着好对。”又叫“告诉厨房,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,照常赏饭给钱。”周瑞答应了。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,又把庄上的帐同果子交代明白。出去了一回儿,又进来回贾珍道:“才刚来的果子,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?”贾珍道:“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。给了你帐,你照帐点就是了。”周瑞道:“小的曾点过,也没有少,也不能多出来。大爷既留下底子,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,他这帐是真的假的。”贾珍道:“这是怎么说,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,有什么要紧。我又没有疑你。”说着,只见鲍二走来,磕了一个头,说道:“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。”贾珍道:“你们这又是怎么着?”鲍二道:“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。”贾珍道:“谁叫你说话。”鲍二道:“何苦来,在这里作眼睛珠儿。”周瑞接口道:“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,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,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,何况这些零星东西。若照鲍二说起来,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。”贾珍想道:“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,不如叫他出去。”因向鲍二说道:“快滚罢。”又告诉周瑞说:“你也不用说了,你干你的事罢。”二人各自散了。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,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。叫人去查问,回来说道:“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。”贾珍道:“周瑞的干儿子是谁?”门上的回道:“他叫何三,本来是个没味儿的,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,常来门上坐着。听见鲍二与周瑞拌嘴,他就插在里头。”贾珍道:“这却可恶。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给我一块儿捆起来!周瑞呢?”门上的回道:“打架时他先走了。”贾珍道:“给我拿了来!这还了得了!”众人答应了。正嚷着,贾琏也回来了,贾珍便告诉了一遍。贾琏道:“这还了得!”又添了人去拿周瑞。周瑞知道躲不过,也找到了。贾珍便叫都捆上。贾琏便向周瑞道:“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,大爷说开了,很是了。为什么外头又打架!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,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,你不压伏压伏他们,倒竟走了。”就把周瑞踢了几脚。贾珍道:“单打周瑞不中用。”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,撵了出去,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。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:也有说贾珍护短的;也有说不会调停的;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,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,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,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,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。人多嘴杂,纷纷不一。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,家人中尽有发财的。那贾芸听见了,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,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,讲了成数,便买了些时新绣货,要走凤姐儿门子。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:“大爷二爷都生了气,在外头打人呢。”凤姐听了,不知何故,正要叫人去问问,只见贾琏已进来了,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。凤姐道:“事情虽不要紧,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。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,他们就敢打架。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,他们越发难制伏了。前年我在东府里,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,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,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,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,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。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,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。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,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,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?”贾琏听了这话刺心,便觉讪讪的,拿话来支开,借有事,说着就走了。 小红进来回道:“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。”凤姐一想,”他又来做什么?”便道:“叫他进来罢。”小红出来,瞅着贾芸微微一笑。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:“姑娘替我回了没有?”小红红了脸,说道:“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。”贾芸道:“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。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,我才和姑娘--”小红怕人撞见,不等说完,赶忙问道:“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,二爷见了没有?”那贾芸听了这句话,喜的心花俱开,才要说话,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,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。两个人一左一右,相离不远,贾芸悄悄的道:“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,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。”小红听了,把脸飞红,瞅了贾芸一眼,也不答言。同他到了凤姐门口,自己先进去回了,然后出来,掀起帘子点手儿,口中却故意说道:“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。” 贾芸笑了一笑,跟着他走进房来,见了凤姐儿,请了安,并说:“母亲叫问好。”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。凤姐道:“你来有什么事?”贾芸道:“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,心上时刻想着,总过意不去。欲要孝敬婶娘,又怕婶娘多想。如今重阳时候,略备了一点儿东西。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,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。只怕婶娘不肯赏脸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有话坐下说。”贾芸才侧身坐了,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。凤姐又道:“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,何苦又去花钱。我又不等着使。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,你倒是实说。”贾芸道:“并没有别的想头儿,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,过意不去罢咧。”说着微微的笑了。凤姐道:“不是这么说。你手里窄,我很知道,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。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,须先和我说明白了。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,我倒不收。”贾芸没法儿,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:“并不是有什么妄想。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,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,极妥当的,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。办得一两种,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。若是家里用得着,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。”凤姐道:“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。至于衙门里的事,上头呢,都是堂官司员定的;底下呢,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。别人只怕插不上手。连自己的家人,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。就是你二叔去,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,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。论家事,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,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,你的年纪儿又轻,辈数儿又小,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。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,不过吃饭瞎跑。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,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。我这是实在话,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。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,把东西快拿回去,是那里弄来的,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。”正说着,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。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,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,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。贾芸一见,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:“这就是大妹妹么?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?”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。贾芸连忙退下。凤姐道:“乖乖不怕。”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:“这是你芸大哥哥,怎么认起生来了。”贾芸道:“妹妹生得好相貌,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。”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,又哭起来,叠连几次。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,便起身告辞要走。凤姐道:“你把东西带了去罢。”贾芸道:“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?”凤姐道:“你不带去,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。芸哥儿,你不要这么样,你又不是外人,我这里有机会,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,没有事也没法儿,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。”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,只得红着脸道:“既这么着,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。”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,跟着贾芸送出来。 贾芸走着,一面心中想道:“人说二奶奶利害,果然利害。一点儿都不漏缝,真正斩钉截铁,怪不得没有后世。这巧姐儿更怪,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。真正晦气,白闹了这么一天。”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,也不高兴,拿着东西跟出来。贾芸接过来,打开包儿拣了两件,悄悄的递给小红。小红不接,嘴里说道:“二爷别这么着,看奶奶知道了,大家倒不好看。”贾芸道:“你好生收着罢,怕什么,那里就知道了呢。你若不要,就是瞧不起我了。”小红微微一笑,才接过来,说道:“谁要你这些东西,算什么呢。”说了这句话,把脸又飞红了。贾芸也笑道:“我也不是为东西,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。”说着话儿,两个已走到二门口。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。小红催着贾芸道:“你先去罢,有什么事情,只管来找我。我今日在这院里了,又不隔手。”贾芸点点头儿,说道:“二奶奶太利害,我可惜不能长来。刚才我说的话,你横竖心里明白,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。”小红满脸羞红,说道:“你去罢,明儿也长来走走。谁叫你和他生疏呢。”贾芸道:“知道了。”贾芸说着出了院门。这里小红站在门口,怔怔的看他去远了,才回来了。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,因又问道:“你们熬了粥了没有?”丫鬟们连忙去问,回来回道:“预备了。”凤姐道:“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。”秋桐答应了,叫丫头们伺候。平儿走来笑道:“我倒忘了,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,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,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,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,说是身上不受用。我问那道婆来着:‘师父怎么不受用?’他说:‘四五天了,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,他说了几次不听。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,他便叫他们吹灯,个个都睡着了,没有人答应,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。回到炕上,只见有两个人,一男一女,坐在炕上。他赶着问是谁,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,他便叫起人来。众人听见,点上灯火一齐赶来,已经躺在地下,满口吐白沫子,幸亏救醒了。此时还不能吃东西,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。’我因奶奶不在房中,不便给他。我说:‘奶奶此时没有空儿,在上头呢,回来告诉。’便打发他回去了。才刚听见说起南菜,方想起来了,不然就忘了。”凤姐听了,呆了一呆,说道:“南菜不是还有呢,叫人送些去就是了。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。”又见小红进来回道:“才刚二爷差人来,说是今晚城外有事,不能回来,先通知一声。”凤姐道:“是了。” 说着,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,外面平儿接着,还有几个丫头们,咕咕唧唧的说话。凤姐道:“你们说什么呢?”平儿道:“小丫头子有些胆怯,说鬼话。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,问道:“什么鬼话?”那丫头道:“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,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,我还道是猫儿耗子,又听得嗳的一声,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。我害怕,就跑回来了。”凤姐骂道:“胡说!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,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。快滚出去罢。”那小丫头出去了。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,时已将近二更。大家又歇了一回,略说些闲话,遂叫各人安歇去罢。凤姐也睡下了。 将近三更,凤姐似睡不睡,觉得身上寒毛一乍,自己惊醒了,越躺着越发起渗来,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。二人也不解何意。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,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,凤姐又笼络他,如今倒也安静,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,外面情儿。今见凤姐不受用,只得端上茶来。凤姐喝了一口,道:“难为你,睡去罢,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。”秋桐却要献勤儿,因说道:“奶奶睡不着,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。”凤姐一面说,一面睡着了。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,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,二人方都穿着衣服略躺了一躺,就天亮了,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。凤姐因夜中之事,心神恍惚不宁,只是一味要强,仍然扎挣起来。正坐着纳闷,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:“平姑娘在屋里么?”平儿答应了一声,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,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,说:“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。老爷才出了门,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。”凤姐听见唬了一跳。未知何事,下回分解。
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,渐渐不支,一日竟至绝粒。从前十几天内,贾母等轮流看望,他有时还说几句话;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。心里虽有时昏晕,却也有时清楚。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,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,两个那里敢说。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,又怕越闹越真,黛玉更死得快了,所以见了侍书,毫不提起。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,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“我没说”,自然更不敢提起。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,紫鹃料无指望了,守着哭了会子,因出来偷向雪雁道:“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。我去回老太太、太太和二奶奶去,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。”雪雁答应,紫鹃自去。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,见他昏昏沉沉,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,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,心中又痛又怕,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。正怕着,只听窗外脚步走响,雪雁知是紫鹃回来,才放下心了,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。只见外面帘子响处,进来了一个人,却是侍书。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,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,便问道:“姑娘怎么样?”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。侍书跟进来,见紫鹃不在屋里,瞧了瞧黛玉,只剩得残喘微延,唬的惊疑不止,因问:“紫鹃姐姐呢?”雪雁道:“告诉上屋里去了。”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,又见紫鹃不在面前,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:“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,是真话么?”侍书道:怎么不真。”雪雁道:“多早晚放定的?”侍书道:“那里就放定了呢。那一天我告诉你时,是我听见小红说的。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,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,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,往后好拉拢的意思。别说大太太说不好,就是大太太愿意,说那姑娘好,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!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,就在咱们园子里的。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。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,不得不问问罢咧。又听见二奶奶说,宝玉的事,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,凭谁来说亲,横竖不中用。”雪雁听到这里,也忘了神了,因说道:“这是怎么说,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!”侍书道:“这是从那里说起?”雪雁道:“你还不知道呢。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,这一位听见了,就弄到这步田地了。”侍书道:“你悄悄儿的说罢,看仔细他听见了。”雪雁道:“人事都不省了,瞧瞧罢,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:“这还了得!你们有什么话,还不出去说,还在这里说。索性逼死他就完了。”侍书道:“我不信有这样奇事。”紫鹃道:“好姐姐,不是我说,你又该恼了。你懂得什么呢!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。”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,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。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,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。紫鹃弯着腰,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:“姑娘喝口水罢。”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。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,紫鹃接了托着,侍书也走近前来。紫鹃和他摇头儿,不叫他说话,侍书只得咽住了。站了一回,黛玉又嗽了一声。紫鹃趁势问道:“姑娘喝水呀?”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,那头似有欲抬之意,那里抬得起。紫鹃爬上炕去,爬在黛玉旁边,端着水试了冷热,送到唇边,扶了黛玉的头,就到碗边,喝了一口。紫鹃才要拿时,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,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。黛玉又喝了一口,摇摇头儿不喝了,喘了一口气,仍旧躺下。半日,微微睁眼说道:“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?”紫鹃答应道:“是。”侍书尚未出去,因连忙过来问候。黛玉睁眼看了,点点头儿,又歇了一歇,说道:“回去问你姑娘好罢。”侍书见这番光景,只当黛玉嫌烦,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。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,心里却还明白。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,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,却只作不知,也因实无精神答理。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,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,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,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,又是园中住着的,非自己而谁?因此一想,阴极阳生,心神顿觉清爽许多,所以才喝了两口水,又要想问侍书的话。恰好贾母、王夫人、李纨、凤姐听见紫鹃之言,都赶着来看。黛玉心中疑团已破,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。虽身体软弱,精神短少,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。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:“姑娘也不至这样,这是怎么说,你这样唬人。”紫鹃道:“实在头里看着不好,才敢去告诉的,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,也就怪了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也别怪他,他懂得什么。看见不好就言语,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,小孩子家,不嘴懒脚懒就好。”说了一回,贾母等料着无妨,也就去了。正是: 心病终须心药治,解铃还是系铃人。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,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。雪雁向紫鹃说道:“亏他好了,只是病的奇怪,好的也奇怪。”紫鹃道:“病的倒不怪,就只好的奇怪。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,人家说的‘好事多磨’,又说道‘是姻缘棒打不回’。这样看起来,人心天意,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。再者,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,把宝玉没急死了,闹得家翻宅乱。如今一句话,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。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。”说着,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。雪雁又道:“幸亏好了。咱们明儿再别说了,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,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,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。”紫鹃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,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,好也好得奇怪,三三两两,唧唧哝哝议论着。不多几时,连凤姐儿也知道了,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,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。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,说起黛玉的病来。贾母道:“我正要告诉你们,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,我只说小孩子们,怕什么?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,忽然好,都为有了些知觉了。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,毕竟不成体统。你们怎么说?”王夫人听了,便呆了一呆,只得答应道:“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。至于宝玉,呆头呆恼,不避嫌疑是有的,看起外面,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。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,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。古来说的:‘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。’老太太想,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。”贾母皱了一皱眉,说道:“林丫头的乖僻,虽也是他的好处,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,也是为这点子。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,恐不是有寿的。只有宝丫头最妥。”王夫人道:“不但老太太这么想,我们也是这样。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,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,那个没有心事?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,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,那倒不成事了。”贾母道:“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,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,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。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。依你们这样说,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。”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:“你们听见了,宝二爷定亲的话,不许混吵嚷。若有多嘴的,提防着他的皮。”贾母又向凤姐道:“凤哥儿,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,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。我告诉你,须得经点儿心。不但这个,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,都不是事。你还精细些,少不得多分点心儿,严紧严紧他们才好。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。”凤姐答应了。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,方各自散了。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。一日,刚走进大观园,到了紫菱洲畔,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。凤姐走到跟前,那婆子才瞧见了,早垂手侍立,口里请了安。凤姐道:“你在这里闹什么?”婆子道:“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,我也没有差错,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。”凤姐道:“为什么呢?”婆子道:“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,他不知道,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,我就叫他回去了。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。我问他丢了什么,他就问起我来了。”凤姐道:“问了你一声,也犯不着生气呀。”婆子道:“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,并不是他们家里的。我们都是奶奶派的,贼名儿怎么敢认呢。”凤姐照脸啐了一口,厉声道:“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!你在这里照看,姑娘丢了东西,你们就该问哪,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。把老林叫了来,撵出他去。”丫头们答应了。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,迎着凤姐陪笑道:“这使不得,没有的事,事情早过去了。”凤姐道:“姑娘,不是这个话。倒不讲事情,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。”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,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。凤姐道:“他们这种人我知道,他除了我,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。”岫烟再三替他讨饶,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。凤姐道:“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,饶你这一次。”婆子才起来,磕了头,又给岫烟磕了头,才出去了。 这里二人让了坐。凤姐笑问道:“你丢了什么东西了?”岫烟笑道:“没有什么要紧的,是一件红小袄儿,已经旧了的。我原叫他们找,找不着就罢了。这小丫头不懂事,问了那婆子一声,那婆子自然不依了。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,我也骂了几句,已经过去了,不必再提了。”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,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,已是半新不旧的,未必能暖和。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。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,就是老太太拿来的,却一些不动,收拾的干干净净。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,说道:“一件衣服原不要紧,这时候冷,又是贴身的,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。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!”说了一回,凤姐出来,各处去坐了一坐,就回去了。到了自己房中,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,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,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,一件佛青银鼠褂子,包好叫人送去。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,虽有凤姐来压住,心上终是不安。想起“许多姊妹们在这里,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,独自我这里,他们言三语四,刚刚凤姐来碰见。”想来想去,终是没意思,又说不出来。正在吞声饮泣,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。岫烟一看,决不肯受。丰儿道:“奶奶吩咐我说,姑娘要嫌是旧衣裳,将来送新的来。”岫烟笑谢道:“承奶奶的好意,只是因我丢了衣服,他就拿来,我断不敢受。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,承你奶奶的情,我算领了。”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。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。不多时,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,岫烟忙迎着问了好,让了坐。平儿笑说道:“我们奶奶说,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。”岫烟道:“不是外道,实在不过意。”平儿道:“奶奶说,姑娘要不收这衣裳,不是嫌太旧,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。刚才说了,我要拿回去,奶奶不依我呢。”岫烟红着脸笑谢道:“这样说了,叫我不敢不收。”又让了一回茶。 平儿同丰儿回去,将到凤姐那边,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,接着问好。平儿便问道:“你那里来的?”婆子道:“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、奶奶、姑娘们的安。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,说姑娘到园中去了。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?”平儿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婆子道:“方才听见说。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。”平儿笑了一笑说:“你回来坐着罢。”婆子道:“我还有事,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。”说着走了。平儿回来,回复了凤姐。不在话下。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,看见婆子回来,述起岫烟的事,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。宝钗道:“都为哥哥不在家,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。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。咱们底下也得留心,到底是咱们家里人。”说着,只见薛蝌进来说道:“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,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,来一起子,都是些狐群狗党。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,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。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。以后吩咐了门上,不许传进这种人来。”薛姨妈道:“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?”薛蝌道:“蒋玉菡却倒没来,倒是别人。”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,不觉又伤心起来,说道:“我虽有儿,如今就像没有的了,就是上司准了,也是个废人。你虽是我侄儿,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,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。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。再者,你聘下的媳妇儿,家道不比往时了。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,再没别的想头,只盼着女婿能干,他就有日子过了。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,”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,道:“我也不说了。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,又守得贫,耐得富。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,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,也了我一宗心事。”薛蝌道:“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,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。至于这个,可算什么呢。”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。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,吃了晚饭,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,终是寄人篱下,况且又穷,日用起居,不想可知。况兼当初一路同来,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。可知天意不均:如夏金桂这种人,偏教他有钱,娇养得这般泼辣;邢岫烟这种人,偏教他这样受苦。阎王判命的时候,不知如何判法的。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,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。又苦自己没有工夫,只得混写道: 蛟龙失水似枯鱼,两地情怀感索居。 同在泥涂多受苦,不知何日向清虚。写毕看了一回,意欲拿来粘在壁上,又不好意思。自己沉吟道:“不要被人看见笑话。”又念了一遍,道:“管他呢,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。”又看了一回,到底不好,拿来夹在书里。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,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,不知何日了局,致使幽闺弱质,弄得这般凄凉寂寞。 正在那里想时,只见宝蟾推门进来,拿着一个盒子,笑嘻嘻放在桌上。薛蝌站起来让坐。宝蟾笑着向薛蝌道:“这是四碟果子,一小壶儿酒,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。”薛蝌陪笑道:“大奶奶费心。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,怎么又劳动姐姐呢。”宝蟾道:“好说。自家人,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。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,实在叫二爷操心,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,又怕别人多心。二爷是知道的,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,送点子东西没要紧,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。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,一壶酒,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。”说着,又笑瞅了薛蝌一眼,道:“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,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。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,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,这有何妨呢。”薛蝌一则秉性忠厚,二则到底年轻,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,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,因说道:“果子留下罢,这个酒儿,姐姐只管拿回去。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,挤住了偶然喝一钟,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。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。”宝蟾道:“别的我作得主,独这一件事,我可不敢应。大奶奶的脾气儿,二爷是知道的,我拿回去,不说二爷不喝,倒要说我不尽心了。”薛蝌没法,只得留下。宝蟾方才要走,又到门口往外看看,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,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:“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。”薛蝌不知何意,反倒讪讪的起来,因说道:“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。天气寒,看凉着。再者,自己叔嫂,也不必拘这些个礼。”宝蟾也不答言,笑着走了。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,或者真是不过意,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,也是有的。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,也觉了几分。却自己回心一想:“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,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。或者宝蟾不老成,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,却指着金桂的名儿,也未可知。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,也不好。”忽又一转念:“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,况且有时高兴,打扮得妖调非常,自以为美,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?不然,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,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,要把我拉在浑水里,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,也未可知。”想到这里,索性倒怕起来。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,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,把薛蝌倒唬了一跳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