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宋]1039年 - 1112年
苏辙,字子由,一字同叔,晚号颍滨遗老,眉州眉山(今属四川)人,北宋文学家、诗人、宰相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苏辙与父亲苏洵、兄长苏轼齐名,合称“三苏”。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,以散文著称,擅长政论和史论,苏轼称其散文“汪洋澹泊,有一唱三叹之声,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”。其诗力图追步苏轼,风格淳朴无华,文采少逊。苏辙亦善书,其书法潇洒自如,工整有序。著有《诗传》、《春秋传》、《栾城集》等行于世。
阳淫不收敛,半岁苦常燠。 禾黍饲蝗螟,粳稻委平陆。 民饥强扶耒,秋晚麦当宿。 闵然候一雨,霜落水泉缩。 荟蔚山朝隮,滂沱雨翻渎。 经旬势益暴,方冬岁愈蹙。 半夜发春雷,中天转车毂。 老夫睡不寐,稚子起惊哭。 平明视中庭,松菊半摧秃。 潜发枯草萌,乱起蛰虫伏。 薪槱不出市,晨炊午未熟。 首种不入土,春饷难满腹。 书生信古语,洪范有遗牍。 时无中垒君,此意谁当告。
江出西陵,始得平地。其流奔放肆大,南合沅、湘,北合汉沔,其势益张。至于赤壁之下,波流浸灌,与海相若。清河张君梦得,谪居齐安,即其庐之西南为亭,以览观江流之胜,而余兄子瞻名之曰“快哉”。 盖亭之所见,南北百里,东西一舍。涛澜汹涌,风云开阖。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,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,变化倏忽,动心骇目,不可久视。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,举目而足。西望武昌诸山,冈陵起伏,草木行列,烟消日出。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。此其所以为“快哉”者也。至于长洲之滨,故城之墟,曹孟德、孙仲谋之所睥睨,周瑜、陆逊之所骋骛,其流风遗迹,亦足以称快世俗。 昔楚襄王从宋玉、景差于兰台之宫,有风飒然至者,王披襟当之,曰:“快哉,此风!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?”宋玉曰:“此独大王之雄风耳,庶人安得共之!”玉之言,盖有讽焉。夫风无雌雄之异,而人有遇不遇之变。楚王之所以为乐,与庶人之所以为忧,此则人之变也,而风何与焉?士生于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将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伤性,将何适而非快?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,窃会计之余功,而自放山水之间,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。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,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,揖西山之白云,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!不然,连山绝壑,长林古木,振之以清风,照之以明月,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,乌睹其为快也哉!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,赵郡苏辙记。
太尉执事:辙生好为文,思之至深。以为文者气之所形,然文不可以学而能,气可以养而致。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今观其文章,宽厚宏博,充乎天地之间,称其气之小大。太史公行天下,周览四海名山大川,与燕、赵间豪俊交游,故其文疏荡,颇有奇气。此二子者,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?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,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,而不自知也。 辙生十有九年矣。其居家所与游者,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;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,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,百氏之书,虽无所不读,然皆古人之陈迹,不足以激发其志气。恐遂汩没,故决然舍去,求天下奇闻壮观,以知天地之广大。过秦、汉之故都,恣观终南、嵩、华之高,北顾黄河之奔流,慨然想见古之豪杰。至京师,仰观天子宫阙之壮,与仓廪、府库、城池、苑囿之富且大也,而后知天下之巨丽。见翰林欧阳公,听其议论之宏辨,观其容貌之秀伟,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,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。太尉以才略冠天下,天下之所恃以无忧,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,入则周公、召公,出则方叔、召虎。而辙也未之见焉。 且夫人之学也,不志其大,虽多而何为?辙之来也,于山见终南、嵩、华之高,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,于人见欧阳公,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。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,闻一言以自壮,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。 辙年少,未能通习吏事。向之来,非有取于斗升之禄,偶然得之,非其所乐。然幸得赐归待选,便得优游数年之间,将以益治其文,且学为政。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,又幸矣!
离别一何久,七度过中秋。去年东武今夕,明月不胜愁。岂意彭城山下,同泛清河古汴,船上载《凉州》。鼓吹助清赏,鸿雁起汀洲。 坐中客,翠羽帔,紫绮裘。素娥无赖,西去曾不为人留。今夜清尊对客,明夜孤帆水驿,依旧照离忧。但恐同王粲,相对永登楼。
新破荆州得水军,鼓行夏口气如云。 千艘已共长江崄,百胜安知赤壁焚。 觜距方强要一斗,君臣已定势三分。 古来伐国须观衅,意突成功所未闻。
堂上平看江上山,晴光千里对凭栏。 海门仅可一二数,云梦犹吞八九宽。 檐外小棠阴蔽芾,壁间遗墨涕汍澜。 人亡坐使风流尽,遗构仍须子细观。
欲收新麦继陈谷,赖有诸孙替老人。 三夜阴霪败场圃,一竿晴日舞比邻。 急炊大饼偿饥乏,多博村酤劳苦辛。 闭廪归来真了事,赋诗怜汝足精神。
年年最后饮屠酥,不觉年来七十馀。 十二春秋新罢讲,五千道德适亲书。 木经霜雪根无蠹,船出风波载本虚。 自怪多年客箕颍,每因吾党赋归欤。
李径桃蹊次第开,秾香百和袭人来。 春风欲擅秋风巧,催出幽兰继落梅。
珍重幽兰开一枝,清香耿耿听犹疑。 定应欲较香高下,故取群芳竞发时。
闰岁穷冬已是春,当寒却暖未宜人。 阴风半夜催飞霰,稍净天街一尺尘。
新春甫惊蛰,草木犹未知。 高人静无事,颇怪春来迟。 肩舆出东郊,轻裘试朝曦。 百草招生意,乔松解寒姿。 尺书招友生,冠盖溢通逵。 人生瞬息间,幸此休暇时。 浊酒瀹浮蚁,嘉蔬荐柔荑。 春来莫嫌早,春去恐莫追。 公卿多王事,田野遂我私。 松筠自拥蔽,里巷得游嬉。 邻家并侯伯,朱门掩芳菲。 畦花被锦绣,庭桧森旌旗。 华堂绚金碧,叠观凝烟霏。 仿佛象宫禁,萧条远喧卑。 徐行日一至,何异己有之。 都城闭门早,众客纷将归。 垂杨返照下,归骑红尘飞。 但卜永日欢,未与清夜期。 人散众嚣绝,庭光星斗垂。 安眠万物外,高世良在兹。
羲和飞辔留不住,小儿逢节喜欲舞。 人言老翁似小儿,烝豚酿酒多为具。 颍川本自非吾乡,邻里十年成旧故。 谁令闭户谢往还,寿酒独向儿孙举。 饮罢跏趺闭双目,寂然自有安心处。 心安自谓无老少,不知须发已如素。 似闻钱重薪炭轻,今年九九不难数。
七十馀年真一梦。朝来寿斝儿孙奉。忧患已空无复痛。心不动。此间自有千钧重。 早岁文章供世用。中年禅味疑天纵。石塔成时无一缝。谁与共。人间天上随他送。
尝读六国《世家》,窃怪天下之诸侯,以五倍之地,十倍之众,发愤西向,以攻山西千里之秦,而不免于灭亡,常为之深思远虑,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。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,虑患之疏,而见利之浅,且不知天下之势也。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,不在齐、楚、燕、赵也,而在韩、魏之郊;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,不在齐、楚、燕、赵也,而在韩、魏之野。秦之有韩、魏,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。韩、魏塞秦之冲,而蔽山东之诸侯,故夫天下之所重者,莫如韩、魏也。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,商鞅用于秦而收魏,昭王未得韩、魏之心,而出兵以攻齐之刚、寿,而范雎以为忧。然则秦之所忌者,可以见矣。秦之用兵于燕、赵,秦之危事也。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,燕、赵拒之于前,而韩、魏乘之于后,此危道也。而秦之攻燕、赵,未尝有韩、魏之忧,则韩、魏之附秦故也。夫韩、魏诸侯之障,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,此岂知天下之势邪?委区区之韩、魏,以当强虎狼之秦,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?韩、魏折而入于秦,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,而使天下遍受其祸。 夫韩、魏不能独当秦,而天下之诸侯,藉之以蔽其西,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。秦人不敢逾韩、魏以窥齐、楚、燕、赵之国,而齐、楚、燕、赵之国,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。以四无事之国,佐当寇之韩、魏,使韩、魏无东顾之忧,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。以二国委秦,而四国休息于内,以阴助其急,若此,可以应夫无穷。彼秦者,将何为哉?不知出此,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,背盟败约,以自相屠灭,秦兵未出,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。至使秦人得伺其隙,以取其国,可不悲哉!
一岁不复居,一日安足惜。 人心畏增年,对酒语终夕。 夜长书室幽,灯烛明照席。 盘飧杂梁楚,羊炙错鱼腊。 庖人馔鸡兔,家味宛如昔。 有怀岐山下,展转不能释。 念同去闾里,此节三已失。 初来寄荆渚,鱼雁贱宜客。 楚人重岁时,爆竹鸣磔磔。 新春始涉五,田冻未生麦。 相携历唐许,花柳渐牙折。 居梁不耐贫,投杞避糠核。 城南庠斋静,终岁守坟籍。 酒酸未尝饮,牛美每共炙。 谓言従明年,此会可悬射。 同为洛中吏,相去不盈尺。 浊醪幸分季,新笋可饷伯。 巑巑嵩山美,漾漾洛水碧。 官闲得相従,春野玩朝日。 安知书閤下,群子并遭馘。 偶成一朝荣,遂使千里隔。 何年相会欢,逢节勿轻掷。
元丰三年,余得罪迁高安。夏六月,过庐山,知其胜而不敢留。留二日,涉其山之阳,入栖贤谷。谷中多大石,岌嶪相倚。水行石间,其声如雷霆,如千乘车行者,震掉不能自持,虽三峡之险不过也。故其桥曰三峡。渡桥而东,依山循水,水平如白练,横触巨石,汇为大车轮,流转汹涌,穷水之变。院据其上流,右倚石壁,左俯流水,石壁之趾,僧堂在焉。狂峰怪石,翔舞于檐上。杉松竹箭,横生倒植,葱蒨相纠。每大风雨至,堂中之人,疑将压焉。问之习庐山者,曰:“虽兹山之胜,栖贤盖以一二数矣。” 明年,长老智迁使其徒惠迁谒余于高安,曰:“吾僧堂自始建至今六十年矣。瓦败木朽,无以待四方之客,惠迁能以其勤力新之,完壮邃密,非复其旧,愿为文以志之。”余闻之,求道者非有饮食、衣服、居处之求,然使其饮食得充,衣服得完,居处得安,于以求道而无外扰,则其为道也轻。此古之达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,蓄蔬米,以待四方之游者,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不懈也。夫士居于尘垢之中,纷纭之变,日进于前,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。况乎深山之崖,野水之垠,有堂以居,有食以饱,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,而忽焉不省也哉?孔子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今夫骋鹜乎俗学而不闻大道,虽勤劳没齿,余知其无以死也。苟一日闻道,虽即死无馀事矣。故余因二迁之意,而以告其来者,夫岂无人乎哉! 四年五月初九日,眉阳苏辙记。
子瞻迁于齐安,庐于江上。齐安无名山,而江之南武昌诸山,陂陁蔓延,涧谷深密,中有浮图精舍,西曰西山,东曰寒溪。依山临壑,隐蔽松枥,萧然绝俗,车马之迹不至。每风止日出,江水伏息,子瞻杖策载酒,乘渔舟,乱流而南。山中有二三子,好客而喜游。闻子瞻至,幅巾迎笑,相携徜徉而上。穷山之深,力极而息,扫叶席草,酌酒相劳。意适忘反,往往留宿于山上。以此居齐安三年,不知其久也。 然将适西山,行于松柏之间,羊肠九曲,而获小平。游者至此必息,倚怪石,荫茂木,俯视大江,仰瞻陵阜,旁瞩溪谷,风云变化,林麓向背,皆效于左右。有废亭焉,其遗址甚狭,不足以席众客。其旁古木数十,其大皆百围千尺,不可加以斤斧。子瞻每至其下,辄睥睨终日。一旦大风雷雨,拔去其一,斥其所据,亭得以广。子瞻与客入山视之,笑曰:“兹欲以成吾亭邪?”遂相与营之。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。子瞻于是最乐。 昔余少年,从子瞻游。有山可登,有水可浮,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。有不得至,为之怅然移日。至其翩然独往,逍遥泉石之上,撷林卉,拾涧实,酌水而饮之,见者以为仙也。盖天下之乐无穷,而以适意为悦。方其得意,万物无以易之。及其既厌,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。譬之饮食,杂陈于前,要之一饱,而同委于臭腐。夫孰知得失之所在?惟其无愧于中,无责于外,而姑寓焉。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。